3 魔頭年少:人
本來你唱我和,意見一致,兩位的交談似乎甚是愉悅,也正因為這樣,陸漾的那一句“拒絕”便顯得愈發突兀。
“你拒絕?”寧十九面色重新冷淡下來,語氣低沉漠然,隐隐有了幾分怒意,“你都那麽明白了,還有什麽理由拒絕?”
陸漾靜靜道:“道之取舍,發乎本心,既非外人,亦非天地。”
“也就是說,你的本心還是想選擇殺戮極重、逆天而為的魔道?”
“或未可知。”
寧十九怒極反笑,一把拽起陸漾的衣領,面對面瞪着他的眼睛,口中的氣息噴到了陸漾的臉上:“你聽着,我會阻止你的!我絕對會阻止你的!”
不待陸漾回答,他神識發力,直接讓陸漾昏迷了過去。将軟綿綿的真界第一人扛到肩膀上,寧十九板着面孔辨別了一下方位,大踏步铿然離去。
照神二二八年三月,陸家的少主在孤身一人闖入斑斓林海之後,平安返回,整個軍營徹夜未眠,堵在陸家府邸門口為他接風洗塵。
直到月上中天,士兵們才放走了醉醺醺的陸漾,一邊大笑着罵出粗魯的糙話,一邊在陸漾背後為他頻頻舉杯。
裏面有一個個頭出挑的銀甲将領,他那自豪雄渾的聲音壓住了其餘所有的嘈雜:
“看看,看看,陸家沒有孬種!我陸徹的兒子,将來定又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大好男兒!”
推脫不勝酒力而回房的陸漾腳步一頓。走在他前頭的寧十九回頭,正看到他那一閃而逝的扭曲面容。
拐過了一道彎,陸漾撲倒在牆角下,吐了個昏天黑地。
記憶中的上一次喝醉,就是五千年前的這一次了。那時候,他和陸家的大兵們痛痛快快喝了個通宵,然後連着頭痛了半個月,難受得他發誓再不喝酒,并在兵變之夜後,真的再也沒喝過酒。
“你還不修習法術?”與他同行了十幾天,寧十九多少以監護人的身份自居,看他扶着牆搖搖欲墜,虛弱不堪,忍不住道,“或者重塑道心也可以啊,畢竟你對道的感悟還在……”
陸漾的傷已經被治愈了七七八八,而寧十九也已基本弄清了他的現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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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的陸漾并不是個修者,他只會一些普通軍隊教的凡間武學,也就是憑那簡陋至極的武學,陸漾幹掉了通天蟒,折斷了寧十九的手臂。
天縱之才,不只是說說而已。陸漾的絕世資質足夠他把普普通通的武學變為致命殺招,以弱勝強,根本就如吃飯喝水一樣随意。
但是這并不代表他已沒必要修習法術。若有些法力傍身,他怎麽也不會被幾杯水酒灌醉,在牆角嘔吐不止,面容憔悴。
“道是要講究機緣的,觀之于外,動之于心,哪能想要便要,想有就有。”陸漾咳嗽着,踉踉跄跄地往寧十九身邊走,“至于法術,嘿,如果現在陸某就修習了法術,豈不就要錯過了為我啓蒙之人?”
“你還要人給你啓蒙?”寧十九一臉不悅地扶住他,“堂堂真界第一——”
“錯!”陸漾瞪視着前方,眼睛亮得驚人,就像有一團妖火在他瞳孔深處灼灼燃燒,“某,不,我可不是什麽第一人,你沒看到我爹麽?你沒看到我的軍隊麽?你沒看到我的家宅麽?我只是陸徹的兒子,其他什麽都不是!”
他勾住寧十九的脖子,在對方耳邊輕輕地、纏綿般地吐出聲音:“聽着,你要是敢改變這些,我就先把你閹了,再剁去四肢,赤/裸着扔給奇淫/女妖,包你欲/仙/欲/死,快活得不行!”
他放肆地大笑出聲,一把推開寧十九,一個人跌撞着向前走去。寧十九鐵青着臉跟上,咬牙道:“你醉了。”
不過,他知道陸漾這番話不管是醒是醉,怕都是言出本心,絕對會說到做到。
這幾天和陸漾從普慈山趕回陸家軍營,他已經充分領略到了陸漾對陸家的狂熱情感。而在他的記憶裏,陸漾之所以選擇逆天而行,步入殺戮魔道,就是因為少時親眼目睹了陸家的慘烈覆亡,對仇人恨入骨髓,連他們魂歸幽冥都不允許,誓要讓死者魂飛湮滅才肯罷休。
而今,滅了陸家的那些人已經被天道除去,陸漾重新活過一回,應該沒有了一怒入魔的契機。不需要寧十九再阻止什麽,規勸什麽,在一片寵溺安樂的環境中成長的陸漾,理所當然地便會選擇天道正途。
所以,壓根兒不用陸漾放狠話,寧十九本來就不想去改變目前的大好情形。
倒不如說,他其實更想竭盡全力維持住現在的狀況,護住少年陸漾所擁有的一切。
陸漾熟門熟路地摸到自己的房間,把自己丢到木板床上,瞬間就打起了呼嚕。寧十九目瞪口呆,一邊想着堂堂真界第一人,睡相未免也太差;一邊又左顧右盼,茫然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
房間裏只有一張床!
難道老子要睡地板?
寧十九正思忖着把陸漾踢下床,自己鸠占鵲巢的利與弊,忽聽有腳步踢踢踏踏直奔此屋而來。他心念一動,來者的模樣已經清晰地浮現于眼前。
三息過後,門口輕悄悄地探出了一個小腦袋,柔軟清脆的聲音随之響起:“漾哥哥?”
那是一個不過七八歲年紀的小女孩兒,頭挽雙髻,細紗薄裙,腳上一雙小小的繡花鞋沾了些泥土,展顏一笑,臉蛋上便赫然顯出了兩個小酒窩,甜美而可愛。
寧十九沉着一張臉,正想說“在下寧十九,你的漾哥哥喝醉了在睡覺”,就看見陸漾倏地睜開了眼睛,翻身下床,笑容滿面,步履輕快,看起來清醒無比。
寧十九:“……”
他兀自在那兒黑着臉挺立如僵屍,陸漾視而不見,只對着門口張開了懷抱:“小鈴铛!”
陸靈咯咯笑着,撲過來,鑽到陸漾懷裏:“漾哥哥,歡迎回家!”
“嗯,好久不見啦。”陸漾放低了聲音,輕輕拍打着小女孩兒的後背,一臉柔情似海。
寧十九轉身一看,頓時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是有好久了。”陸靈嘟起嘴,在陸漾懷裏掰着手指數數,似怨似嗔,“二十二天,漾哥哥整整二十二天都沒有在家。你幹嘛出去了那麽久?小鈴铛都想死你了!”
“對不起,是我的錯。”陸漾低頭,吻了吻陸靈的頭發,“我該早點回來的。”
陸靈在他胸口蹭了蹭,忽然掙脫開他的懷抱,捂着鼻子退縮到門邊,甕聲甕氣地叫道:“漾哥哥一身的酒臭味!難聞死了!”
“哎呀,糟糕。”陸漾皺起眉頭,看起來很苦惱的樣子,“我忘了小鈴铛讨厭酒了,怎麽辦?”
“自然是去洗個澡,換身衣服。”
柔軟溫和的聲音在門口響起。陸漾擡頭看去,只見門口伫立着一位素衣藍裙的矮小婦人,那婦人松松散散地绾着頭發,面帶微笑,雖然容貌溫婉,且身量不足,卻自有一分昂然氣度暗藏于其間,讓人不敢生出小觑之心。
陸漾一撩衣擺,毫不猶豫地直接跪倒:“娘。”
寧十九瞧得真切,陸漾跪倒的時候,面孔又閃過剎那的扭曲,像是悲怆,又像是喜悅,非哭非笑,別扭得很,也複雜得很。
他心裏明白,這位陸夫人和陸漾的父親都在後來的某個兵變之夜被人折磨致死,而上一世的陸漾只能躲在一旁眼睜睜地瞧着,卻完全無能為力,連痛哭出聲都做不到。
這成了陸漾一輩子的心魔。
真界的法則何其強大,便是能逆天而行的陸老魔頭也沒法子令死人複活,令時光回溯。在他過去的五千年裏,恐怕日日夜夜都在恨着自己吧,恨自己沒有能力保護族人,恨自己沒有膽量挺身而出,甚至恨自己活了下來……
但是現在,陸漾自盡之後,仇人魂魄被天道抹殺,自身回到幼時重見父母,一生再無波折,心結必然将會一一解開。
寧十九樂見其成。
他還自己和自己打了個賭,賭陸漾在徹底破除心魔之後會不會痛哭出聲,涕泗橫流。
那場面想必好看得緊……
反正現在陸漾是沒哭了。一個大禮行過之後,他跪在地上抱着陸夫人,咧着嘴笑得陽光燦爛。
寧十九:“……”
你好歹也是一代宗師啊!
真當自己是十二三歲少年郎了嗎?
陸夫人向寧十九瞥過去一眼,拍了拍陸漾的腦袋:“漾兒,那位是誰?”
“是兒子在外收的部下,現在是我的貼身侍衛。”陸漾一臉正經地如此說道。
“噢噢噢,很厲害嘛。他叫什麽名字?看着比你還要年長幾歲,你待他可得尊重一點兒。”
“是,兒子懂得。”陸漾乖巧點頭,笑吟吟地沖寧十九招手道,“大寧,過來見過我娘!”
大……大寧……
寧十九慢吞吞走過來,在陸夫人和陸靈的好奇目光中老老實實抱拳作揖:“在下姓寧名十九……”
一句話沒說完,他只覺腿窩一軟,已被陸漾一腳掃過,撲通跪倒在地。
“你——”
“你見到長官大人的母親,怎敢不跪?”
“我——”
“我且原諒你這次,下次勿要再犯這類錯誤了。”
“……”
寧十九瞠目結舌,幾次三番想要動手,都被他死命咬着牙忍了下來。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老魔頭你等着!
“我這下屬是個山野渾人,平日無禮慣了,娘你別在意。”陸漾若無其事地從他身邊站起來,卻看都不看他一眼,一手牽着陸靈,一手攜着陸夫人,随口就轉移了話題,“說起來,這麽晚了,我該去哪兒洗澡?”
陸夫人一臉寵愛:“我早知你今夜要鬧騰喝酒,早就讓丫鬟們燒好了熱水等你啦。”
“娘,我也想和漾哥哥一起洗!”陸靈高高舉起雙手,大眼睛一閃一閃。
陸夫人就笑着啐了一口:“嘿,你這丫頭,你漾哥哥是男孩子,你是女孩子,男女有別知不知道……”
一家三口言笑晏晏、其樂融融地走出房門,只當寧十九不存在。
寧十九下意識地想要爬起來跟上去,卻又在門口停住了腳步。躊躇半晌之後,他木然地折返回屋內,合衣砰的一聲躺倒在了陸漾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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