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魔頭年少:師尊(上)
但寧十九何等壞脾氣之人,就是被又高又壯的大少爺用殺人般的目光逼着,也能仰着頭黑着臉爆吼回去:“怎麽不敢?你不過一個沒有軍階的大少爺,竟辱罵禦封将軍!以下犯上,是要造反麽?!”
這話說得于理再正确不過。因為陸家的這位大少爺雖然體格出衆,又是長子,卻至今未曾謀得陸家軍中的一官半職,還給剝奪了繼承權,也就是所謂的“少主”稱號。故而硬算起來的話,他的确算是平民身份,比寧十九這幾個月混出來的二等兵都要低一級,比陸漾那國主冊封的“清安将軍”更是不知道低到哪兒去了。說他以下犯上,倒也無甚錯誤。
但是這種太過有道理的話在現實中并不能讓人買賬,而擱在陸家兄弟這兒,就更是一團漿糊,混沌不清了。
這時候的陸濟先是被自己讓一個兵噴着唾沫罵這種事情驚得呆了一下,接着迅速回過神來,一把将陸漾掼在地上,回頭斜觑着寧十九,上下逡巡着他的臉部構造,似乎在思忖該從何處扇上一巴掌,嘴裏冷笑道:“好個尖牙利齒、膽大包天的兔崽子!知道我是誰麽?”
“整個陸家軍營,除了女眷孩童,唯一無軍階軍功的人還能是誰?廢物大少爺之名,便是寧某初來乍到,地位卑微,卻也如雷貫耳,豈能不知!”
寧十九毫不客氣地怒嗆回去,嗆得陸漾連連咳嗽,也嗆得陸濟面上一片鐵青,想要大聲吼回去,可嘴皮子氣得上下左右胡亂打顫,一時竟說不出話。
寧十九不依不饒,乘勝追擊:“大少爺在軍階上地位低無可低,奈何是大帥的親身兒子,走到外面別人好歹會賞你幾分薄面,叫你一聲少爺。但少爺終究是和少主不同的!你敢在這裏扇你弟弟耳光,當個威風八面的大哥,那是我家将軍讓着你,不信,我現在就把這事喊出去,看你這個大少爺會不會被小少爺的兵給揍成狗!什麽純種野種,這地位擱在那兒,明眼人一眼就知道誰是正宗,誰又是沒用的垃圾!”
吼完這一大段話,寧十九心下一片舒坦,覺得自己這幾天的憋悶感覺一掃而空,天地都變得開闊清新起來。
然而等他回過神,再去看陸漾,指望着那位給他一個感激涕零的眼神時,他卻看到了老魔頭有些灰白的臉色,似是比他剛進門時更難看了幾分。
陸濟這時也不管寧十九了,回頭盯着陸漾,又像冷笑,又像逼問一般地說:“這就是你心裏的真正想法?”
陸漾連忙道:“當然不是——”
“表面上裝出聽我話、害怕我、讨我歡心的模樣,其實心裏就覺得我是個廢物垃圾,是不是?”
“怎麽可能——”
“你是少主,我是少爺,這裏的兵都聽你的,你就那麽得意地看着我落魄,是不是?”
“絕對沒有——”
“別忘了你的身份!”陸濟歇斯底裏地咆哮道,“老頭子瞎了眼蒙了心,我可沒有!我可清楚地知道你呢!野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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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漾再說不出話來,只跪在地上垂着頭,輕輕一聲嘆息。
屋子的門在一個時辰之內被第二次摔得咣當作響。陸濟踢翻了椅子,掀了床,摔門而去,在外頭一路踢碎花瓶鏡子等雜物若幹,引得人頻頻探頭斥責,見是他之後,又都偃旗息鼓,悶悶避開。有些機靈的見事不對,悄悄地奔到隔壁的大軍營裏向陸徹彙報去了。
寧十九瞅瞅陸漾臉色,明白自己似是說錯了話,卻不明自己錯在了何處,更沒有道歉哄人的習慣,只得沉下臉來,悶不吭聲地把椅子扶正,一屁股坐上去,等着陸漾開口。
陸漾慢吞吞直起身子,摸摸自己臉上的掌痕,嘆了一聲:“畢竟是我大哥。”
寧十九把這句話咀嚼了一會兒,問道:“你這可是愧疚?”
陸漾扶起了床,一件一件把枕頭等雜物扔上去,也不回頭,說:“我做什麽要愧疚?”
“很多。比如搶了他的地位啦,讓爹爹不重視他啦,混得比他好啦,長得比他漂亮啦……”寧十九胡扯了幾句,見陸漾不動聲色,便咬咬牙,抛出了可能性最大的猜測,“又或者是,那時他死了,而你卻活了下來……”
陸漾一怔,扭頭看了看寧十九,失笑道:“你這語氣是怎麽回事?”
“什麽語氣?”寧十九哼了一聲,只做不知。
“像是怕我把你揍一頓的語氣。”陸漾把最後一條毯子連同自己一起扔到床上,四仰八叉地躺着,有些疲倦地閉上眼睛,“你以為說到兵變的事會讓我不高興?”
“難道你會高興嗎?”寧十九又哼了一聲,表達自己的不屑,“何況,就算你不高興,和我又有什麽關系?”
陸漾坐起身,盯着寧十九看了一會兒,忽的促狹笑道:“我也不知有什麽關系,只是剛才某人看到我被欺負,就像條忠實的狼狗一般瘋狂咬人,由不得我胡亂瞎想……”
“罵誰是狗呢!找打!”寧十九皺眉咆哮了一句,身子卻一動不動,顯然內心并未十分生氣。
陸漾笑道:“以下犯上,要造反啊你。”
寧十九翻了個白眼,哼道:“就算我不是天道,也是天上下來的,明明是我上你下,休想用凡間軍階來壓我。”
陸漾莫名其妙地就被戳到了笑點,倒在床上狂笑不已。寧十九又一次震驚于前真界第一人的抽風狀态,但聽他那笑聲有些渾濁喑啞,時不時還咳嗽幾聲,便知道在自己進門之前,他定然不只是受了一巴掌那麽簡單。
他有心想自己去檢查,又怕兩個人挨得太近會大打出手——這事兒以前不是沒發生過——只得悻悻作罷。
不過,寧十九好歹自诩為陸漾的引路者和監護人,對他的身體向來關切得很,生怕他一不順心就堕了魔道。既然倆人相性不合,那就找個相性合的來照顧他吧。
他前腳出門去找丫鬟和大夫,陸漾後腳就竄出了門,一溜煙向相反方向奔得沒了影子。
一刻鐘之後,聞訊趕過來的陸徹大元帥踢門而入,卻只看到一屋子狼藉。
兩個兒子素來不合,而且小的那個總是吃虧,他心中一清二楚。不過既然陸漾還有能耐四處亂跑,看來這次傷得不重。
他放下心來,一扭頭,對着後頭跟過來的衆将軍大兵們吼道:“熱鬧看完了沒有?看完了就回去給我跑負重三十裏!”
頓時哀鳴一片,陸徹豪氣幹雲地一揮手:“再加十公裏!不跑完不許吃飯!”
他帶着一群兵浩浩蕩蕩又回到練武場,沒有刻意去令人把陸漾揪過來出操。
被大哥欺負了,今天就放他一馬吧……
陸漾也沒有老老實實去出操的打算。此時此刻,他正蹲在後花園的水池邊發呆。
說他發呆也不盡正确,因為他有很明确地在想事情——想五千年前這兒曾發生過的事情。
在這裏,他第一次遇到了自己的啓蒙恩師,開始學習法術,并且憑依那粗淺的法術在兵變之夜僥幸逃脫大難,從人入魔,一步步走上殺伐逆天之路。
可以說,這兒就是故事的發源地,是他後來被尊為“真界第一人”的起始點,也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相信命運的地方。
他盯着水池中的太陽倒影估算時間,又呆了足足半個鐘頭,才聽到他思念至極的聲音從天上傳來:
“哎呀小心!底下那孩子,小心——”
他強忍着笑,裝出愕然的樣子慌裏慌張擡頭,只見一團旋轉的青色雲朵呼嘯着從他身邊飛過。勁風撲面,束發玉環發出啪的清脆一聲響,發髻崩了。
長發随風翻卷,陸漾猝然起身,笨拙地甩動雙臂,試圖維持住自身的平衡。奈何蹲了太長時間,那青雲過去時帶起的風又格外猛烈,他在搖搖晃晃五六下之後,終于立足不穩,撲通斜栽進了面前的水池裏。
清冷的水波立刻就淹沒了他。
落在池子邊的青衣人踉踉跄跄着地,氣都沒有顧得喘上一口,便迅速撲過來,拼命伸長手臂喝道:“喂!抓住我!”
水池足有五六丈深淺,莫說陸漾斜着倒進去,就是直挺挺地站在裏頭,也夠不着那看似近在咫尺的水面。他也不掙紮,只是遙遙向岸上那人伸出手,無聲地從嘴巴裏吐出一連串的泡泡。
“……”
岸上青衣人微微一怔,接着甩掉外衣,踢掉靴子,以一個絕對稱不上優雅的姿勢縱身入水,飛快地向陸漾游過來。
喂喂,親愛的師尊,你是會法術的好麽?居然還親自跳下來救我……
陸漾不由自主地勾起了唇角,看着那人愈來愈近,近到一定距離之後,他故意深深吸氣,嗆了一大口水,成功地在青衣人抓住他之前昏迷了過去。
醒來時,太陽已有些偏西。
陸漾眯着眼估算了一下,他比上輩子多昏迷了将近一個時辰,看來這回的身體要比上次的虛弱許多。
喉嚨裏隐隐發疼,陸漾咳嗽着嗆出幾口池水,引起了旁邊人的注意。
“可算是醒了……”那人探身過來摸摸他的額頭,如釋重負般笑道,“若你一睡不醒,說不得我這條老命便得交給陸徹那兇人,後果堪憂啊!”
陸漾揮開那只相當溫暖的手掌,撐起身子,打量了一下四周——果然和記憶中的一樣,那人又把自己藏到了祠堂後面。旁邊一株粗大的海棠豔紅如雲,樹下有人身披青衫,正小心翼翼地蹙眉打量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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