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魔頭年少:師尊(下)

是雲棠。

雲棠,蓬萊仙境三代弟子中的第一人,已達煉神還虛的巅峰境界,在整個真界都享有威名。此人修行四百年便悟道于月食之夜,凝道心曰“衆星無月”,是一等一的天才人物。

現在這家夥從大東邊的蓬萊一直跑到了內陸,似乎是因為陸徹挖到了什麽寶貝,要和他這昔日好友共同參詳——也就是做筆交易。

陸漾知道那寶貝是洗心石,也知道交易的最終結果是自家老爹奉上石頭,雲棠大仙人則收了自己做徒弟。自己當年心不甘情不願地随雲棠去蓬萊十日游,屢屢闖蕩險地,被雲棠救了不下十五次,而且次次都是傷筋動骨的救命之恩……

所以說,這世間除了陸家一家人和一營兵之外,對陸漾最好的就是他的這位便宜師父了。後來陸漾入了魔道,天下群起而攻之,唯有雲棠一口一個“漾兒”的喊他,堅決拒絕和他動手。

而這位天才修者的最後結局則略微有些悲壯。他在徒兒和天下正道之間徘徊搖擺,勞心勞力,兩方還都不讨好——那時的陸漾完全不領他的情,這讓雲棠身心俱疲,堅持了兩千多年之後,他終是不堪重負,選擇了自殺殉道。

直到雲棠的死訊傳來,陸漾才明白自己失去了什麽。

——他失去了最後一位真心愛他的人。

他在雲棠的墓前跪了七天七夜,不住地訴說自己的道歉和悔恨,卻終是換不回逝去的生命,甚至換不來天下人對他的哪怕一點點好感。

自己逼死了師父,還在那兒假惺惺地大放厥詞!真的痛心悔悟的話,怎麽連哭都哭不出來?!

那時陸漾在墓前以頭搶地,嘶聲悲鳴着直至喉嚨嘶啞,話不成句,痛苦得想滿地打滾,卻也沒能流出來一滴眼淚。

後來,他脫掉了自己的白色衣袍,換上了雲棠最喜歡的青衣,餘生只穿青衣。

而現在——

他看着活生生的師父大人,明明是想笑的,卻眼角發燙,鼻頭發酸,恐怕笑的同時就要捎帶下來幾滴英雄淚;而若想不哭的話,他便只能僵着肌肉板着面孔,自也笑不出來了。

雲棠卻誤以為他身體不舒服,又探過來摸了摸他的額頭,溫柔地放緩了聲音:“能看見麽?能聽見我說話麽?哪裏痛?還是惡心?”

陸漾再忍耐不住,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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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棠“喲”了一聲,訝道:“怎麽啦?”

“你——”明明有一肚子煽情的話想傾訴,陸漾張開嘴巴,說出口的卻是一句指責,“——把我撞到了池子裏。”

雲棠張口結舌,俊秀的臉有些發紅:“呃,來得快了,一時沒掌控好力度……”

“我不會水,差點兒就死了。”

“哎呀,怎麽會呢?有我堂堂掌道高手在此……”

“你怎麽賠我?”

“诶?”

陸漾拽着他上輩子逼死的師父的袖子,惡狠狠道:“你怎麽賠我?!”

雲棠看他氣色不對,剛蘇醒就要鬧脾氣,搞不好會再去半條命,而且還會驚動陸家人——準确地說,是驚動陸家的陸徹大元帥,讓他不好收拾,便趕緊小聲哄道:“行行行,我賠我賠。你要什麽?”

“你有什麽?”

雲棠面露難色:“我剛剛長途跋涉而來,小雜物倒是一個也沒了,劍是認了主的,又不能送給你……”

“長途跋涉?”陸漾明知故問,“我看到你從天上飛下來,飛得特別快——你是仙人吧?還是很厲害的那種,對不對?”

雲棠的确是很厲害的那種,但是他面皮薄,不好意思自我吹噓,只紅了臉道:“氣運不錯罷了……”

“收我為徒。”

“什麽?”

“我要你收我為徒!”陸漾瞪着眼睛威脅他的師父,“否則我就告訴我爹,你把我撞進了池子裏頭!”

“……”雲棠啞口無言,有心想拒絕,但素知陸徹對小兒子溺愛得厲害,這位小少爺一告狀,接下來的交易九成得黃了,而且自己絕對會被那兇人擠兌得不行……

其實陸徹邀他前來的那封信裏就已經白紙黑字地點名了“收徒”這件事,為了表明自己的堅定和認真,陸徹還在寫字時用了超級大的力道,把信紙都給戳了七八個洞。

所以雲棠大仙人對收陸漾做弟子這事兒早就有了準備,也并不怎麽排斥,只是他沒想到這事兒會由陸小少爺提出來……

莫不是在玩我吧?

雲棠自然不信陸漾是真的要拜師,便故意說道:“收徒這種事情規矩很多……”

“哦?”陸漾盯着海棠的花瓣使勁兒瞧,腦海裏浮現出了五千年前自己拜師時的場景,“比如呢?”

比如九叩九拜,那時自己頗為不情願,幾乎恨透了讓他折了男兒腰的雲棠。

而現在麽……

果然,雲棠認真地數給他聽:“比如,要經過你父母的同意,還得我師門那邊的同意;這些其實沒什麽,只是你還得給我行拜師大禮,燒香沐浴,九叩九拜……”

陸漾立刻翻身跪倒,目光炯炯地盯着雲棠:“你以為我做不到?”

“呃……”雲棠有些尴尬。他的确認為陸家少爺桀骜不馴,只是口頭胡說八道,實際上并不想、也不甘做他的弟子,更不會願意向他這個把他“撞”到水裏的人跪下磕頭。所以陸漾向他一跪,他立刻就慌亂起來,“你再考慮考慮?”

“無需多說。”陸漾已一拜到底,埋着頭道,“徒兒剛剛在水裏清洗過一番,就當是燒香沐浴過了吧!”

雲棠瞠目:“你……”

陸漾起身,又一次深深拜倒:“師尊在上!”

雲棠呆了呆,本有心硬拽着他起來,卻莫名地動不了手,只小小地抽了一口氣。

陸漾第三次用額頭叩響了堅硬的石板:“弟子陸漾,拜過師尊!”

雲棠已是放棄了掙紮,把吸進去的氣慢慢吐了出來,這回已是真的信了。

陸漾擡頭,對他笑了笑:“師尊可是同意了?”

雲棠氣苦,笑罵道:“你爹是個兇人,我見你也不遑多讓,連拜個師也搞得如此霸道!也罷,也罷,就讓我先占你老爹一點兒便宜吧,只要你不後悔跟了我就行。”

陸漾抿着嘴又是一拜,清清楚楚道:“死不後悔!”

雲棠居然被小小地感動了一把,紅了眼眶低聲道:“我叫雲棠,是蓬萊缥缈宗的三代弟子。我曾收過四個徒兒,你若硬要拜我為師,就是老五了,這樣你也願意?”

陸漾心裏轉過四個師姐師兄的模樣,又是苦澀,又是懷念,笑道:“只要能侍奉師尊膝下,徒兒肝腦塗地,縱死不辭,還有什麽不願意的?”

這一輪九拜九叩跪下來,陸漾用誇張的肢體語言和深情的誓詞徹底打敗了雲棠。這位天才蓬萊弟子顫抖着把陸漾扶起,撩開他散落的頭發,看他前額盡是鮮血混着泥土,不禁有些心疼,嘆道:“你這是何必呢?”

陸漾一手扶着海棠樹,一手支着雲棠,忽道:“師尊,你信緣麽?”

雲棠一怔。陸漾又續道:“徒兒見師尊自天上而來,剎那之間,怦然心動,覺得這便是我一輩子最大的緣了。為了能入師尊門下,剛才徒兒口出妄言,如有冒犯之處,徒兒甘願受罰。”

雲棠失笑道:“你這小子……所謂的緣就是你這般随口咬定的?還‘怦然心動’呢,你當這是追女兒家?要是讓昆侖的人聽了這話,少不得穿了你的琵琶骨,鎖去痛斥一番……”

“此緣非彼緣也……”

陸漾還待再饒舌幾句,雲棠已打橫把他抱起,淩虛踏步而去:“莫說話了,趕緊找個地方讓你好好調養調養才是正經。漾兒,我看你身子似有隐疾,你爹究竟……”

“等等。”

陸漾猛的一掙,口氣強硬地打斷了雲棠的話。

雲棠皺眉,正要發一下師尊級的脾氣,就見陸漾直勾勾地盯着他:“徒兒還有一事。”

“什麽事?”

“我……”

陸漾輕輕地開阖嘴唇,無聲無息地念出了幾個字。

雲棠讀懂他的唇形,心髒就是狠狠一跳。他趕緊降落下來,手忙腳亂地問陸漾:“當真?”

他降落的地方好巧不巧正在寧十九身邊三丈處。這時候整個陸家都在翻箱倒櫃找他們的少主,寧十九自然也不例外,而且運氣不錯,居然讓他找到了。

他刺啦一下擰轉身體,準備直沖過去,卻忽的一驚,懸崖勒馬般硬生生剎住了腳步。

因為在巨大的芭蕉葉子掩映下,他看到陸漾伏在一個人懷裏,衣服半幹不幹,長發胡亂纏繞着,模樣是寧十九從未見過的邋遢和落拓。

堂堂真界第一人,怎麽搞出了半死不活青樓客的鬼樣子?

這模樣陸漾很明顯不會想讓別人看到,寧十九敢打賭,這時候如果自己不識時務地沖出去,日後定會被惱羞成怒的陸老魔直接剁死,絕無生機。

于是他屏住呼吸,慢悠悠地繞到走廊的柱子後頭躲好,探頭悄悄看去。

陸漾在那人懷裏說了些什麽,然後擡起了臉,又說了幾句什麽,寧十九便清晰地看到了對面那青衣年輕人的神态變化——先是不信,然後是驚疑,接着是愕然,又變成了憤怒,最後定格為一片深情款款的憐惜,惡心得寧十九直翻白眼。

不過他倒是很想知道,陸漾究竟和那人說了什麽?

那人又究竟是誰?

他正努力想着陸老魔頭上輩子的經歷,耳邊聽得青衣人溫和又堅定道:“……既然承你叫我一聲師尊,一切自然有為師替你做主,放心吧,你爹肯定也……”

後面的聲音又低沉了下去,寧十九聽不真切,倒是瞅見了這青衣人的每一個動作。

那人把手探進了陸漾的衣領,在裏頭摸索了半天,似是猶不滿足,又蹲下身來,開始解陸漾的腰帶——

寧十九突然就想起了這幾天大兵們口裏的黃段子,心下悚然,幾乎當場尖叫失聲。不過幸好他反應得快,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把驚叫堵在了喉嚨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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