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一日蓬萊:上島

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缥缈間。

陸漾望向前方。

絲綢一樣的海面波瀾不驚,一碧萬頃,在極遠處與長天相接,水天一色,湛藍而明媚。大團大團的雲朵和絲絲縷縷的霧氣填滿了海天上下,三丈之外就難以視物,距離感嚴重缺失,果真沒有負了“虛無缥缈”那四個字。

仙家五島之一,蓬萊。

和上一世一樣,陸漾準備在這座仙家氣息濃郁的島上度過整整十天時間。不過和上次不一樣的是,這一回他歸家時,迎接他的将不會再是陸家被誅十族的慘烈場景,而将是陸家軍大敗蠻荒軍的不世壯舉。

上一世的國師、佞臣、家賊、刺客、舞女都已經被天道抹殺得魂飛魄散了,此生一切安穩,只要擊敗蠻荒大軍,陸家便再無滅族之憂。

天上來的那位雖脾氣惡劣,但終究是個認真規矩的家夥,他既然答應下來去殺人,自然會兢兢業業把能殺的人都殺掉。不用擔心他心有餘而力不足的問題,那家夥肯定有天道氣運加身,自當無往而不利……

陸漾想起今早和寧十九道別時,那小子跳腳氣炸肺的模樣,不由得心神愉悅,坐在祥雲上手舞足蹈,哈哈大笑。

他後面正在辨別方位的雲棠被那突然爆發的笑聲驚得手一抖,差點兒捏碎了手中的子母羅盤。他皺一皺眉,嘆一口氣,便繼續低頭撥弄那精巧複雜過頭了的羅盤——經過昨一天的打交道,他現在已不再會輕易動怒了。

陸漾卻沒有放過他,慢慢爬過來坐到他身邊,乖乖地叫了一聲:“師尊。”

“做什麽?”雲棠瞥他一眼,終是放棄了尋路的打算,也一屁股坐下來,“莫要告訴我你餓了。”

做什麽?只是想和你說話而已。

陸漾搖搖頭,看了看百丈之外的湛藍海面,一本正經道:“師尊今年貴庚?”

雲棠沒想到他問這個問題,失笑道:“三千多歲吧,有一回閉關忘了時間,出來後就再記不清歲數了。”

陸漾咋舌,接着問道:“島上所有人都是如此長壽麽?”

“歲數并不能代表什麽,你雖然年齡小,但畢竟是我的關門弟子,還有不少人得向你道一聲師兄呢。”雲棠拍拍他的腦袋,陸老魔頭露出很享受的表情——幸虧寧十九不在這兒,否則定然又是一頓狂翻白眼,惡心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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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棠拍着拍着,忽然想起來一件事:“不對,你不一定是這麽小。妖怪化形都得需要好大一番功夫,雖說你沒有記憶,但既然修成了人形,以前搞不好有過幾萬年的混沌時期啊……”

陸漾合掌大笑道:“那徒兒豈不是比師尊還大了?”

雲棠也笑道:“怎麽,你小子莫非想倚老賣老?!”

對一個少年說什麽倚老賣老,兩人都笑得停不下來,直喝了一肚子的天風。

談話間天色漸亮,紅日幾乎懸至中天。雲棠看了看自己手裏死活玩不轉的羅盤,不由低聲咒罵了一句,暗暗掐了個法訣。

陸漾不修法術,但眼界還在,一眼就看穿了雲棠的小動作——師尊大人這是迷路了,正召喚同門前來救援呢。

其實早在一個鐘頭之前陸漾就知道他們走錯了方向,可他并不想早早去蓬萊被約束,就沒有出聲提醒,任由祥雲滿天亂飛。

不過,能拖的時間盡量拖了,該來的還是得來。

雲棠收手之後便斂了笑容,認真地告誡他道:“一會兒會有蓬萊仙師過來迎接我們,你好生守守禮節,規矩說話做事,別給我丢人。”

陸漾自是連連點頭,忽然瞥見雲層深處亮起了一道刺目的白光。那白光剎那直沖雲霄,氣勢煊赫,竟把天上的日頭都比了下去。

只不過遠遠看了一眼,陸漾就手足發冷,胸口發悶,就像被人用劍抵着額頭一樣,怎麽都喘不過氣來。

好霸烈的劍氣……

他面上作出驚恐狀,心裏卻寧靜得很,甚至還有些許的懷念和喜悅——他讨厭蓬萊島,卻頗喜歡那位動不動就放白光的劍修師叔。

果然聽雲棠道:“唉,誰來接不好,怎麽偏偏是楚二那渾人?漾兒快過來,小心那姓楚的收不住劍氣傷了你。”

陸漾便乖乖逃到師父身後,數了大概三個數,就看到白光如同突然出現時一樣,倏忽消失無蹤。而他們的祥雲上已多了一個白衣飄飄的高瘦男子。

“大師兄。”男子先對雲棠行了一禮,然後轉過面龐,冷冰冰的眸子鎖住了陸漾,“這是誰?”

“我新收的關門弟子,華初陸家的陸漾。”雲棠拉着陸漾起身,一直有意無意地擋在他和白衣男子之間,簡單地給彼此做了個介紹,“漾兒,這是蓬萊三代弟子中排老二的楚淵,他自創的驚虹劍術天下獨步,且對劍氣的流轉運用方面頗有獨到深刻的見解,以後你這方面有問題,不妨多找他指點指點。”

陸漾規規矩矩行大禮,跪下叩頭道:“師侄陸漾,見過二師叔。”

楚淵對他的恭謹并不受用,只對雲棠道:“你這徒收得不好。”

陸漾一驚,接着就是一怒,擡頭掃了楚淵一眼。

這忿忿的目光更給了楚淵堅定自己判斷的理由,他幾若寒冰的眼珠盯在了陸漾身上,肅聲道:“心思太多,心性便不會太好,當斬則斬。”

斬?

一句不和,都到了喊打喊殺的地步了嗎?

陸漾對這一世楚淵的邏輯有些理解無能,一時便有些呆滞。直到雲棠怒斥楚淵“別用你的謬論吓壞孩子”時,他才醒悟過來:二師叔要斬的是他的雜念,是他的亂七八糟的心思,而不是他本身。

他怎麽忘了呢,當年楚淵遇到了陌生人,根本就懶得說話,能說五個字就說三個字,能說兩個字就直接閉口不說,任由別人瞎猜。他們後來還曾一起打機鋒,聯手欺負過一個昆侖大仙來着……

想到這兒,更多的關于楚淵的記憶便争先恐後冒了出來。陸漾抿着嘴唇,乖乖伏倒下去:“師侄慚愧,還望二師叔不吝賜教。”

見他态度尚可,楚淵身上散發的鋒銳劍氣便微微收斂,不再那麽的砭人肌骨。陸漾伏在地上,看不清楚他的臉色變化,只聽那冷冷的聲音一字一句道:“磬竹院。”

磬竹院——那是二師叔住的地地方。

這就是願意認他這個師侄的意思了……吧。

陸漾連連道謝起身,心裏猶自琢磨楚淵為何突然就接納了他,就聽那位對雲棠道:“你家徒兒身上魔性太重,師弟願替師兄斬之,順便磨砺劍心,不知師兄意下如何?”

磨砺……劍心?

也就是拿他當磨刀石使!

陸漾眼底湧現出滿滿當當的不情願。雲棠趕緊拍拍他的腦袋安慰他,柔聲哄道:“這是好事,他磨砺劍心,但收益更多的卻是你。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讓他幫忙斬去邪念,他都瞧也不瞧——你可是走大運了。”

陸漾也知道這是好事,上一輩子他向楚淵軟磨硬泡了許久,才求得這位劍修大人為他出劍,斬殺惡念邪氣,給日後境界突破奠定了極好的基礎。

然而正因為有過被劍氣橫掃全身的記憶,陸漾才相當抵制再來一次——那記憶實在是太過慘烈,讓敢直面天劫的陸老魔都有點兒心裏犯怵。

不過師尊都答應了下來,他也不好再說些什麽,只好耷拉着腦袋坐在祥雲上,看着楚淵筆直地把祥雲駛向蓬萊島。

說蓬萊是島,那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九千年前的“長生灣”一戰幾乎毀了整座蓬萊島,大戰過後的三千年裏,蓬萊島殘破不堪,靈氣滅絕,幾度便要淪為混沌死地。幸而在五千五百年前,島上終于有一位宗師成功地煉虛合道,成就天君之位。那位天君大人花數年時間,傾不世神通,降靈雨生機,生生把廢島給翻新成了仙家山脈。他還布下十方祥雲陣,彙攏天下祥雲,更增蓬萊仙氣。及至如今,重獲新生的蓬萊早就不再是一個單純的島嶼,人們偶爾還稱呼其為蓬萊島,不過是為了與其餘四島合稱,共用一個“仙家五島”的美譽罷了。

不過小半鐘頭功夫,陸漾一行人已順利地飛過山門,降落到一個紅彤彤的山頭上。

陸漾跳下祥雲,舉目望去,只見山頂種滿了柿子樹,通紅發亮的柿子便如一個個小燈籠懸挂于樹梢,空氣裏飄蕩着誘人的甜香。他知道這是四師叔的地盤,四師叔擅長于陣而精于用毒,天上地下無處不是陷阱,當下也不敢輕舉妄動,只眼巴巴地看着雲棠和楚淵。

雲棠一看是這兒,也有點兒傻眼:“老二,來老四這兒作甚?”

楚淵道:“她找你。”

“找我?”雲棠一手牽了陸漾,另一手按上了腰間的佩劍,頓時一團柔和澄靜的光芒籠罩住了他們二人,讓他們得以不觸動毒/藥機關,“找我做什麽不上我的千秀峰去,卻讓你帶我來這個鬼地方?”

楚淵沒來得及答話,前面一顆柿子樹後面忽的轉出了兩個人,其中一個裹紅紗裙的女修搶先嗔道:“說誰的院子是鬼地方呢?”

雲棠背後說人壞話,立刻就被逮了個正着,不由有些慚慚,還是陸漾小聲提醒他道:“介紹,師尊,給我介紹啊。”

雲棠便強行鎮定下來,咳嗽一聲,說道:“啊,四師妹,我昨日剛收了個徒兒……”

“對了大師兄,你看我新收的弟子……”

二人同時開口,同時說出了內容一致的話,又同時閉上嘴巴。

山頂驀的陷入了詭異的沉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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