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一日蓬萊:千秀
上一世怎麽沒發現師尊有橫着抱人的喜好呢?
陸漾被山風吹得睜不開眼睛,呼吸不暢,便趕緊往雲棠懷裏縮了縮,順便把腦袋也埋進了師尊大人的胸膛裏。
山風果然沒有了,但是……
這姿勢是不是有點兒羞恥?
饒是陸陸漾向來視倫理道德若無物,對個人形象不太顧及,這時候也幾乎要紅透了臉,暗罵自己一聲“矯情下作”。
不過他外貌的确是個稚嫩少年,被高高大大又號稱三千歲的雲棠抱在懷裏護着,擱在外人——或者是擱在雲棠眼中看來,他其實并沒什麽臉紅的必要。
當然,要是算上心理年齡的話,陸漾這下意識的動作就相當讓人唾棄了……
雲棠的飛行速度極快,一瞬千裏,碎雲帶風。陸漾臉紅過之後,就開始擔心起自己發髻的問題來,生怕自己再吃一嘴的頭發。
他心中剛轉過這個念頭,驀的雲棠一個急剎車,晃晃悠悠地就落到了地上。
“這就到了?”
“嗯。”
陸漾小心地從雲棠懷裏跳下來,突然有些懷念師尊大人胸口的熱度——啊呸!
他趕緊抹殺了自己的這個想法,咳嗽一聲,一本正經道:“這就是師尊的山頭麽?”
“山頭,你還大王呢。”雲棠好氣又好笑地和他辯了一句嘴,牽着他邁步而行,随意指點着山間的景色給他看,“這裏是千秀峰的半山腰,喏,今年海棠花開得不錯,看來你大師姐的園藝又進步了不少。當然啦,這三五十株海棠沒什麽了不起的,你有空去後山看看,那兒終年花開不落的萬畝棠林才配得上‘仙家美景’四個字……”
陸漾出神地聽着,想起雲棠死後就葬在了他最喜歡的萬畝棠林,便對那兒再沒有一絲好感。
随着他們二人一路走來,陸漾看見了他熟悉的一草一木,山水小舍,還有那只活了上萬年的美麗花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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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精坐在遒勁高聳的古木之上,邊編織着她那紫紅色的長頭發,邊低聲吟唱不知名的歌謠。
雲棠便微笑起來,随着韻律柔聲哼唱道:
“花為歌,水為和,天下争知我?河山萬裏風華改,不變雲中盡棠色……”
陸漾恍惚又回到了五千年前,懵懂無知的自己随着仙人一般的青衣師父踏歌而行,心中頭一回覺得不做那個陸家少主,不去戰場搏殺,當個游戲紅塵的修者也很不錯。
山路回旋,眼前之景便随之一變。
流水淙淙,竹林深深,天地間由姹紫嫣紅轉為一片青碧。竹葉蕭蕭的味道悠悠然飄來,仿佛雨後天晴,讓人心曠神怡,陶然自醉。
“愛喝酒的小二就住在這兒,流水為酒,青竹為笛,他過得比為師潇灑。”
雲棠指着竹林裏的小屋向陸漾介紹。陸漾略一點頭,随後向花精瞥去一眼,只見那花精已換了一頭順滑如水的綠色頭發,飛過來的時候折了一根竹枝,在青竹的頂端輕輕一點,翩然翻飛起舞。
又走了不知多少步,道路變得崎岖起來,岩石層層疊疊,犬牙參差,天地間被沉重的淺灰色和黑色所籠罩,讓人不由心中一緊,眉目深鎖,腳步加快。
花精绾起了烏黑的秀發,擊掌而歌,歌聲一改清幽纏綿的調子,變得卓然铿锵,如擊玉石。雲棠亦拔出了他的佩劍,重重一彈劍刃,朗聲念道:
“男兒心似鐵,縱死亦千鈞。呼來收駿骨,試手補天痕!”
有人在高崖上有人長嘆道:
“山巅高歌引,樓頭飛雪驚。目斷路絕處,杯酒換劍鳴。”
陸漾看着雲棠,雲棠苦笑道:“唉,小三當年何等英雄,現在卻總是有些悲觀。大概是他參加圍剿魔主的那場戰役時,看了太多太多的死亡吧……”
陸漾點頭,聽雲棠扯起了真界百萬年來最大的一場正邪大戰,心裏有些郁郁。
想當初,他制造了多少起轟動天下的滅門大屠殺,弄得天劫一次又一次找他算賬,卻一直都沒有享受到“魔主”這個稱呼。而他出生得也晚,未曾親眼看過當年魔主龍月叱咤風雲、槍挑江山的模樣,也就無從拿那位魔主大人和自己作比較,更不知道自己比之到底欠缺了什麽。
據說三百年前,為了幹掉龍月,綠林和紅塵第一次聯合起來,五千修者和萬餘名妖怪共同參與了剿殺。
這待遇可是古往今來第一等隆重和盛大,除龍月外無人可享。與其相比,陸漾的十八次天劫都差了不止一籌。
而最後圍剿的結果就是,魔主隕落,龍月大人裹挾着九成以上的圍剿者一同魂歸幽冥,真界大失元氣……
能從那場戰争中活下來,三師兄也算了不起的人物。陸漾雖對他的心理陰影一向嗤之以鼻,卻在四個師兄師姐中對他最為佩服。
四師兄的地方極為破舊。在這個仙氣缭繞的蓬萊小島上,居然能有人把自己的住所搞得凄風冷雨,搖搖欲墜,活像凡間乞丐窩,也是一項本事。
雲棠指着那蹲在河邊拔草、衣着破爛的光頭青年對陸漾道:“那是你四師兄瘋和尚……”
陸漾當即就笑了出來。
“師尊為什麽收了個和尚,還是個瘋和尚做弟子?”他被雲棠佯怒拍了拍後腦勺,便憋住笑意,嚴肅問道。
他這屬于明知故問,雲棠像上輩子一樣無奈回答他:“因為為師和他比劍時輸了,按賭約得答應他一個條件……”
陸漾知道,他這師尊境界高,掌道多,神識強大,可是劍術不行。不僅比不過和他同期的楚二,甚至都比不過自己的三弟子和四弟子,也算是怪事一樁。
不過陸漾并不在乎這些,他只不過拿這件事随口開涮了幾句,就略過了此事不談,探頭探腦向前望去。
雲棠問他:“看什麽呢?”
“看我的地界長什麽樣啊。”
雲棠便笑道:“你哪來的什麽地界,小小凡間童兒,還是老實和為師住在一起吧。”
陸漾跳腳表示不服氣,雲棠也任由他鬧,卻不知他心裏正樂得發瘋。
他上輩子只和雲棠同住了三五年,就因“法術已成,足可獨當一面”之理由被丢了出去,開始了自己開墾山頭的艱辛工作。直到那個時候,他才明白師尊的小屋有多好。
果然人天生就喜歡被伺候被寵的奢侈糜爛生活啊……
雲棠住在臨近山巅的一所小院子裏。
千秀峰不高,或者說,甚矮,卻也有幾百來丈,按理說山頂的溫度自是要比山腳和山腰低上好幾度。然而雲棠的院子水不結冰,花開正盛,春意暖暖,陽光和煦,氣溫和山腰大師姐種花的那兒相差仿佛。
陸漾立刻就指着院子東頭的一間房,叫嚷道:“我住這兒!”
“那是為師的住處。”
“我就住這兒!”
“那為師住哪兒?”
“我才不管!”
“……”
好吧,雲棠想,等我把你這壞徒兒引上修行之路後,看來得找個山洞再去閉一閉關了……
這時候已經到了黃昏,陸漾走了大半天的山路,又餓又累,趴在院子裏的石桌上裝死。雲棠只好翻箱倒櫃找出自己當年沒辟谷之前吃的五谷丹,看還剩下了不少,忙塞了一顆給陸漾。
陸漾很是懷疑:“過期了沒有?”
“仙家丹藥哪有凡間過期之說。”雲棠大怒,“不吃?那還給我!”
陸漾一口吞掉,笑嘻嘻道:“師尊給的東西,就算是過期了、爛了、**了、哪怕是有毒的,徒兒也照吃不誤。”
“……我為什麽要給你那些糟糕的東西?”
師徒倆饒舌許久,陸漾穩居上風,直到夜色初降,他身體疲憊不堪,困倦難捱,這才一個哈欠接一個哈欠地讨饒認輸,直接趴在石桌上睡了過去。
雲棠把他抱到自己的屋子裏,想到這屋子已被懷中之人蠻橫地據為己有,不覺忿忿。但當他給陸漾脫下靴子和外衣,看到這家夥腳底磨出的觸目驚心的血泡,還有身上被劍氣和樹枝弄出來的各種各樣的傷口時,所有的惱火頓時不翼而飛。
“做什麽不和我說?我就是抱着護着你一路,也不見得會喘上一口大氣啊……”
雲棠隐隐猜出了陸漾的意圖,卻也不願細想,只翻出一些上好的膏藥幫他敷上了,罵道:“麻煩精!”
陸漾睡得正死,完全沒有聽見。
第二天,陸大魔頭生龍活虎地跳下床,滿院子找他的師父,卻團團轉了十幾圈也沒有找到,心下一沉,三步并作兩步走出院子。
那只漂亮的花精正坐在院子門口的石階上梳頭發,此時她白發勝雪,又穿白紗白裙,整個人一片死氣沉沉的白,看得陸漾心口一陣發悶。
“看到我師尊了麽?”他上前來,勉強行完一禮,急匆匆問道。
花精看他一眼,銀色的眼睛毫無溫度,就像是一顆通透無瑕的水銀球。
“看到了……”她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說着,語調單一,不過發音還算标準,比陸漾後來遇到的綠林的花精們标準許多,“他在……”
“在哪兒?”
“……”花精沉默了一會兒,突然伸出手,摸了摸陸漾的臉,說道,“不祥。”
你才不祥!你全家都不祥!
陸漾心中大是惱怒,卻知道粗魯的言語和行為會讓纖細的花精拒絕開口,只好忍氣吞聲,問道:“你說我不祥?哪裏不祥?”
“幽冥。”
幽冥?幽冥是死人待的地兒,自然不祥,但和他陸漾有什麽關系?
他還要再問,花精卻搖搖頭,表示這個話題已經結束了。她憐惜一般地又摸了摸陸漾的臉,轉而說起了雲棠的事:
“雲師兄……在蓬萊閣外頭……跪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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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