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一日蓬萊:瘋
蓬萊閣!
蓬萊島的中樞蓬萊閣!
陸漾雖然不曾修習過法術,卻從他老爹那兒學過超一流的凡間武學,輕功自然也相當拿手。但蓬萊畢竟是仙家的地盤,他那功夫擱在這動辄以百裏計數的龐大山脈中毫無作用。
于是他便提着一口氣,以近乎自殘的速度奔向離他最近的瘋和尚那兒,揪住四師兄的破爛領口吼道:“帶我去蓬萊閣!”
瘋和尚吃驚地看他:“你誰啊?”
“你管我是誰!”陸漾死命掐着對方的脖子晃,知道這和尚瘋瘋癫癫,行事怪異,不吃禮數那一套,倒對離經叛道、驚世駭俗的事物頗感興趣,于是便擠出瘋狂的表情來,冷笑道,“老子要去揍蓬萊閣裏那老不死的,你帶不帶我去?”
瘋和尚愈發驚異地看他,像是在看某種珍稀生物。好一會兒,突然嗆出了劇烈無比的笑聲,熱氣和唾液一同噴濺了陸漾一臉:“去!哈哈哈哈,這麽好玩兒的事,怎麽不去?”
他輕輕松松地把陸漾甩到自己背上,接着一聲長嘯,騰空而起:“說走就走,嘿!”
由這瘋和尚背着飛行,不過一個鐘頭時間,陸漾就瞅見了天賜峰峰頂那碧瓦金甍的蓬萊閣,同時也感受到了閣中的一股浩渺無邊的磅礴氣息。比之雄奇瑰麗的閣子,那股氣息更能令人感受到煌煌天神般的威壓,幾乎使人便要不由自主地跪伏在地,諾諾臣服。
陸漾心中一凜,知道此時不比修為大成的上一世,面對如此人物,自己必須得先收斂鋒芒才行。
在蓬萊閣三百丈之外禁止飛行,瘋和尚便把陸漾放了下來。
陸漾目光所及之處,果見九百道閣外石階下跪着一個青衣之人,依稀便是雲棠的模樣。他抿了抿嘴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當然知道雲棠為什麽要在這兒跪一個晚上。
蓬萊閣裏住着蓬萊島上資歷最老的老祖,也就是那個一手改變了蓬萊地貌的禦朱天君。他是島上唯一一個擁有洗髓培元丹的人,雲棠想為陸漾讨上一枚丹藥,肯定得跑來這兒伏乞請願。
但陸漾沒料到雲棠會這麽急不可耐地在第一天夜裏就付諸了行動,更沒料到天君老祖竟然把雲棠晾在外面一整夜,而沒有召見他!
“這鳥道士,還是一般無二的喜歡作踐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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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漾壓制住心裏的殺氣,只聊以自/慰地暗罵了一句,便斂眉凝神,慎之又慎地踏出了三百丈距離的第一步。
蓬萊閣作為蓬萊的中樞,天君駐地之所,當然不是随便何人說來就來,想走就走的。空氣中飄渺無蹤的神意攻伐暫且不論,就是那因大能久居此地而引起的靈氣凝華,就足夠陸漾好好地喝上一壺了。
他吸了第一口氣,第二口就憋着死活吸不上來。空氣幾乎凝成了濃稠的液體狀,陸漾提腳前行,艱難跋涉,僅僅三兩步就已經漲紅了臉,不得不彎腰屈膝,痛苦地張大嘴巴。
瘋和尚在他背後嘻嘻地笑,既不跨過那百丈之界,也不對陸漾幫上一幫,純屬看熱鬧來了。
而雲棠遠在前方三百丈之外,平日裏他的神識足以察覺到身後陸漾的動靜,但此時他被天君的神意和靈海壓着,只是跪在那兒就已用了全力,哪裏還有閑心去觀察周圍?
沒人可救自己,當然,自己也不需別人來救……
陸漾垂着頭喘了一會兒,無聲扯出一個冷笑,心中已有了計較。
他顫抖着用右手尾指在左手手心劃過,劃出了一道不深但是很長的口子。
鮮血與在他體內憋着出不來的靈氣頓時狂湧而出。陸漾臉色一白,呼吸卻是一暢,身體也輕輕松松地重新直立了起來。
他還沒有打通經脈,體內一絲靈氣也無,空蕩蕩一片,此刻正好就成了一個毫無阻礙的通道。他吸進來的那些靈氣在他體內轉了幾圈兒,找不到任何能夠停留憑依的地方,只好又沿着他的傷口被新吸進來的靈氣“擠”回到空氣中——這就形成了一個天地與個人的完滿周天,也就讓陸漾贏得了一線喘息的餘地。
當然,這法子對陸漾自身的傷害也大得很,他到底還是**凡胎,經不住如此濃稠鋒銳的靈氣進進出出,逡巡徘徊。又走了十來步,他就猛的咳嗽一聲,嗆出了一嘴的血腥味道。
三百丈。
陸漾上一世走這三百丈,青衣負手,笑意悠然,花了最多不過五息功夫。
然而此一時彼一時,他這時候再看這三百丈,居然看出了三百裏的感覺。
三百裏又如何?
雲棠為他跪了一夜!
陸漾看着道路盡頭那個青衣的人影,眼前恍惚浮現出了萬畝棠林掩映下的某座孤墳。二者皆是一般的孤寂和脆弱,卻也是一般的堅韌和倔強。
陸漾又劃了第二道口子,讓靈氣宣洩得更快一些,在自己的體內停留得更短一些,造成的傷害更小一些。
又十步。
他捋起袖子,劃了第三道傷口。
等到了雲棠身後的十丈之內,陸漾的整個左臂都已經染透了血色,白骨暴露于空氣之中,紅白交映,觸目驚心。
雲棠這次終于聽到了動靜,忙轉回頭,一見陸漾這副凄慘的樣子,頓時大驚失色,掙紮着想站起來:“漾兒——?!”
“你別動。”陸漾又向前蹒跚了一步,而聲音卻沒像身體那麽顫抖,平穩冷漠得簡直像是另一個人在說話,“你別動。我過去你那邊。”
“……”雲棠急得眼圈兒都紅了,繼續跪也不是,起身去扶陸漾也不是,一時竟手足無措,無可奈何。他只能慢慢地擡起手,等陸漾蹒跚着來到他身邊跪倒時,溫柔地撫摸上他的腦袋,輕輕怨道,“你這是何苦?”
“與師尊共苦。”
陸漾艱難地對雲棠笑笑,問他:“師尊可是讨那什麽仙丹來了?”
“嗯……”雲棠低聲苦笑着,臉色有些難看,“師父無能……”
陸漾又笑了笑,制止了雲棠想為自己療傷的舉動,提起一口氣,朗聲道:“師尊知道我來這兒,又是為了什麽?”
“為了勸我回去嗎?”雲棠搖頭道,“老祖宗不是無情之人,我再和他多求一會兒,他一定……”
“我來,也是為了讨一枚仙丹!”陸漾高聲打斷了雲棠的話,昂起頭叫道,“老祖宗,我是你一個剛進門的後輩子弟,連你叫什麽長什麽樣都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手裏有我師尊想要的東西,對不對?你出來,我要和你打一架,你輸了,就乖乖把我師尊要的東西雙手奉上;我輸了,随便給你磕幾個頭賠罪都行!”
雲棠這下更是面如土色,慌忙來掩陸漾的口,小聲說着什麽“大逆不道”、“膽大包天”、“你這崽子要氣死我”之類無奈之言,拼命想着等會兒掌刑法的三師妹來了,自己究竟該怎麽護住這個放肆的徒兒……
結果他沒有等到刑堂的老三,竟等到了求了一夜也未見回音的老祖宗。
“雲棠,這就是你新收的那個徒兒?”禦朱天君弄了個投影出來,在雲棠二人面前的石階上緩步而下。其一身道袍迥異于尋常道家衣服的清冷出塵,金紅的雲紋盡顯雍容,束腰的宮縧更是如絲如縷,華貴無方,而他手裏的拂塵——那萬根銀絲流光溢彩,一看就是最高等的貨色,不像是道家器物,倒更像是精致的觀賞用具。他緩緩開口,語氣慈藹,音色低沉,威嚴中自帶笑意,“黃口小兒,倒是有趣。”
雲棠趕緊把身子伏得更低了一些,恭謹道:“回七師叔祖的話,這位正是雲棠收的弟子,凡間陸家的陸漾。方才他一時口出狂言,還請師叔祖……”
雲棠是蓬萊斷代後的新三代弟子,而禦朱天君則是第一代,兩人之間正好隔了一輩,是師叔祖和侄孫的關系。
在外頭,蓬萊島的人習慣性把禦朱天君喚作老祖宗,但是在正規場合——比如和這位祖宗面對面的時候——還得規規矩矩按輩分稱呼。
禦朱天君“嗯”了一聲,截斷了雲棠的話,轉而對陸漾笑道:“聽說你的真身是來自綠林的妖怪?”
真身……還有假身麽?
陸漾暗暗翻了個白眼,心裏對雲棠如此輕易地就把自己賣了而忿忿不平。但他随即又醒悟過來,知道雲棠本就是個不會騙人的正人君子,而且,他大概打算以這個理由向禦朱天君讨要洗髓培元丹來着……
這是什麽破理由!
聽雲棠這麽一說,禦朱天君本來就是想給,也會因為受益的是個異族妖怪而拒絕的吧?!
想到此處,陸漾瞥了一眼自己的師尊,正巧看到雲棠也滿懷憂慮地看着自己。他心口一熱,滿腔的埋怨剎那間變成了對雲棠性格的贊美:
師尊是好人,所以才看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好人……
然而,陸漾很明白自己眼前這個氣宇軒昂、神通廣大的禦朱天君,絕對不是什麽好人。
不過這種更加大逆不道的話得等他有了自立的資本之後才能肆無忌憚地說出口,現在要想如當年那般喜怒随心,予取予奪,則必然得先如當年那般實力強橫才行。
沒有實力,請先低頭。
陸漾便垂下眼簾,低低應了一聲:“是。”
禦朱天君很感興趣地追問道:“不知是什麽妖怪?又是怎麽渡過天壑,跑到紅塵境來的?”
陸漾微微勾起了嘴角。
欲要成事,必先擡首。
他慢慢擡起腦袋,繼而艱難起身,搖搖欲墜地立在禦朱天君身前一丈之外,半邊已是血肉模糊,慘不忍睹,卻兀自笑道:“和我打一架,贏了就告訴你。”
雲棠沒想到他抽風抽得如此嚴重,居然認真地和老祖宗讨價還價起來……他伸出手,想把陸漾逼着重新跪下去,想了想,卻又嘆口氣,竟跟着陸漾也微笑起來。
禦朱天君饒有興致地看着這師徒倆一起發瘋,微一停頓,點頭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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