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一日蓬萊:殺心
那一架打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河川為之倒流,山巒為之變色……才怪。
一方是在整個真界都能橫着走的天君老祖,一方是連靈氣都沒有的凡間小兒,這差距已不是什麽“天上地下”所能形容的了,若說禦朱天君是“天上”,陸漾非得下到幽冥十八層去不可。
差距如此之大,打起來局勢自然也一面倒,勝負不問可之。
可要說這場蜉蝣撼大樹的打架單純是老祖在欺負孩童,過程乏善可陳的話,卻也不盡正确。
陸漾第無數次被禦朱天君的靈氣掀飛出去,又第無數次木着一張臉爬起來,帶着更多的傷口一瘸一拐地走向對方。
他出身軍人世家,後堕入魔道,以殺戮溫養道心,一生經歷的戰役和打鬥何其之多。而在這些搏命的戰役和打鬥之中,他并不是一直都能取得勝利,也曾被更強者逼至絕境,怆然反撲;也曾被弱者終場翻盤,驟然敗退。
所以,他并不在乎什麽實力對比,什麽居于下風,什麽重傷瀕死——只要沒死,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只要還有戰鬥下去的意志——
誰敢說他輸了?
至少雲棠不敢。
他發現自己徒兒的眼睛由一開始的溫順,慢慢變得如楚二那般寒冷,現在又變得赤紅如鐵,散發着興奮和愉悅的光芒——他就仿佛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好友,那個在斑斓林海會讓兇獸躲着走的絕世兇人陸徹重新站到了他面前,喘着粗氣說:
“日他大爺的,爽!”
當然,陸漾比他爹要乖巧許多,也不會罵髒話,但雲棠還是莫名地松了口氣。藉由着陸徹兇人給他帶來的安心感覺,他把目光從陸漾淌血的全身移開,開始關注起這場堪稱無稽的戰鬥來。
他看見陸漾又被掀飛出去,趴在地上伸出手,指着禦朱天君說着什麽,繼而哈哈大笑。而後者明明穩占上風,至今最大的動作不過是抖抖袖子,操穩了勝券,卻沒有流露出絲毫的笑意。
雲棠也沒了笑容。
陸漾說的是:“老祖宗就會用仙法欺負人,倒是不敢親自碰弟子一根手指頭!啊哈哈!”
這當然是毫無道理之辭。修者既然都修習了法術,開拓了神識,掌控了大道,做什麽還要像凡人那樣拳拳到肉的拼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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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道理有時候完全不管用——陸漾用嘲諷的語氣把話說得死了,聽起來仿佛天君老祖真的是在占他便宜或者怕了他一樣。有腦子的人自然都不會把那挑釁當回事兒,可天君的面子上難免就會有些不好看……
偏生禦朱天君也不說話,也不采取行動,連清風拂山崗般的縱容微笑都沒有象征性地擺出來——他在盯着陸漾,很認真、甚至很慎重地盯着陸漾,面無表情。
雲棠心中一驚:老祖宗不會真的中了激将法了吧?
開什麽玩笑!
但是……
他內心瘋狂地天人交戰,正自己訓斥自己小觑老祖宗涵養雲雲,忽聽禦朱天君開口道:“你的凡間武功,是在哪兒學的?”
陸漾躺在地上,盯着天上茫茫雲海,邊咳嗽邊笑道:“還用學?弟子生而知之!”
禦朱天君聽他信口胡扯,倒也沒有生氣,只是又一抖袖子,轉瞬間來到陸漾身體一寸之外,低頭看着陸漾。
陸漾的眼中猛的炸出兇戾的殺意,他雙腳一掃一勾,以左肘支地,在半空完成了一個高難度的九十度旋轉提腰,右臂則如刀疾揮,迅猛無匹地砍向禦朱天君。
禦朱天君倒沒想到他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還敢率先發難,不覺贊一聲“好膽氣!”,右手一甩拂塵,左手輕輕巧巧地搭在了陸漾的手腕上,一按一擰一扯,使出了一招很是普通的關節擒拿術。
然而,再普通的招式現在也是由天君使出來的改良過之後的妙招,威力自然會以幾何級數往上翻。按照禦朱天君、還有緊張觀戰的雲棠的想法,陸漾在挨了這實打實的一擊之後,骨頭錯位什麽的都是小事,直接疼暈過去也是很有可能的。
雲棠憂心忡忡,已經在翻檢身上的療傷聖藥了……
而禦朱天君則攥着陸漾的手腕,輕笑着說:“童兒,這足以證明老夫不是不敢碰你了吧——”
他一句話沒說完,突然驚愕改口道:“好劍!”
陸漾的手臂從空中跌落。他疼得嘶了一聲,兩手撐地的時候差點兒沒有支撐住,臉幾乎栽到了地面上。
蓬萊閣之外三百丈的土地都被靈氣浸染得堅如玉石,他那一張臉砸上去,少不得就得毀容了。此事殊為可怕,直把陸老魔頭吓出了一身冷汗,起身的時候還在打着哆嗦。
雲棠猶豫着是繼續跪還是先救人,陸漾已經搖搖擺擺走到他身邊,直挺挺地沖着他往下倒,嘴裏猶嘀咕着:“記得問那老頭兒要仙丹……”
“你先閉嘴再說!”
雲棠又氣又心疼,趕緊伸手把他接住,卻忽的心中一動,扭頭看着禦朱天君時,正看到自家老祖宗從虛空裏取出了一個瓶子。
那瓶子不過巴掌大小,溫如羊脂,光澤內斂,道道暗金雲紋勾連着布滿了整個瓶身,正是傳說中能鎖住天地法寶靈氣的通靈魂器太清瓶。
通靈神器啊!整個真界不足百件的最頂尖的寶物!
雲棠聽說過三大籮筐的關于通靈魂器的傳說,今兒卻是第一次見到,不免就多看了幾眼。看着看着,他忽然發現瓶子上的雲紋細微地顫抖了一下,接着便沙沙地蠕動起來,形成了一個個玄妙莫測的字符。其意蘊深深,勾人魂魄,就是雲棠這樣掌道多年的高手,一時不查,居然也差點兒心神失守,迷陷進了暗金雲紋的道義之中。
幸虧陸漾戳了他一下,瞬間把他喚了回來:“師尊,師尊,那裏頭裝的就是仙丹?”
“呃……”
雲棠又恍惚了一會兒,才明白他說的是什麽,不由得為自己的失神感到羞愧,趕緊轉移話題道:“大概就是吧……可是師叔祖為什麽要把洗髓丹給你?”
“因為我贏了呗。”
“因為他贏了。”
陸漾和禦朱天君同時回答,搞得雲棠頓時腦袋大了起來——贏了?誰贏了?陸漾贏了?陸漾贏了禦朱天君?
小兒打過了老祖?
這種事情很颠覆世界觀的好麽,請要對自己的語言認真負責!
雲棠以為自家祖宗在和自己開玩笑,一時也沒敢去接話,倒是禦朱天君知曉他脾氣,主動給他解釋道:“你徒兒沒能贏得這一架,卻贏得了老夫的興趣。唉,自龍月隕落之後,老夫已很久沒見過能破天地法則的功夫了,今日一見,甚為欣悅,便是送了他這顆丹藥又如何?”
雲棠的腦袋上簡直炸滿了問號——破天地法則?誰?陸漾????
他盯着陸漾,陸漾對他咧開嘴巴傻笑,企圖裝出一副無辜又無知的樣子,可惜露出了染血的牙齒,形象登時大毀。
不過這惡劣形象也起到了陸漾最初想要的效果。雲棠一看見他徒兒嘴巴裏的血,頓時什麽疑問都顧不上了,趕緊擡頭,眼巴巴地瞅着禦朱天君。
禦朱天君啞然失笑:“莫急莫急,死不了。”
不過他也不再廢話,将神意化為鑰匙,解開太清瓶的封印,倒出一枚烏黑滾圓的珠子來遞給雲棠,道:“願賭服輸,老夫這次輸得甚是滿意,拿去吧。”
雲棠接過那棵其貌不揚的逆天仙丹,心裏對老祖宗的玩笑話愈發迷惘忐忑起來。正自恭謹致謝時,他驀的看到了禦朱天君那以綠林三眼金蠶絲織就的衣服上破了一個小小的洞,就在花紋層層疊疊、禁制附加其上的袖口那兒。聯系到老祖方才那一聲“好劍”,還有猝然放手的舉動,雲棠猜測這小孔十有八/九是陸漾弄出來的。
禦朱天君也注意到了他的視線,道:“相當不可思議,是不是?三眼金蠶絲天劫難傷,卻被這小兒輕松一指戳破。未啓靈便能掌控如此霸烈之氣……雲棠,這可是絕世大妖的資質啊。”
雲棠驚道:“不敢,師叔祖謬贊了。”
“謬贊?你以為老夫在誇他?非也非也。”禦朱天君彎下腰,輕輕摸了摸陸漾的腦袋,“童兒之氣何以如此鋒銳?唯霸烈之外,內藏殺心,方得無堅不破。”
他有一句話沒說出口——現在這孩子不過才會些凡間武學,就能破開三眼金蠶絲,要是等他學了法術有了神識,不知又會破哪兒?
比如——在他禦朱的腦袋上也開一個洞?
雲棠自然明白老祖宗的未盡之言,剎那蒼白了面龐,趕緊賭咒發誓道:“天道在上,雲棠願以千年道心擔保,這孩子雖言語輕佻,行為乖離,卻斷無忤逆長輩、背棄綱常之念……”
“或未可知。”禦朱天君緩緩搖頭,目光一點點冷遂下去,淡淡道,“不過,這終歸是你的弟子,你愛養着也無妨。”
冷到極致,忽又炸出一點笑意:“至于他的妖怪身世,且留日後談罷。常叫他過來,諸位仙師對來自綠林的大妖,想必是極感興趣的。”
他說完這一句話,再不理雲棠師徒二人,負手向石階走了三五步後,身影便倏忽消失在了空氣中。
陸漾掙紮着擡頭看了看,嘟哝道:“師尊,他走了?”
雲棠點點頭,以極低的聲音問道:“你真的對老祖宗起了殺心?”
“……”
這種事情只會越描越黑,信者自然相信,不信者也自然不信。
陸漾偷偷觑了一眼雲棠,看出師尊明顯是不信的——他只是需要這麽一個提問的過程罷了。
于是陸漾咬破舌尖,讓鮮血流了一下巴,然後眼一閉,直直地躺在雲棠懷裏裝死。這招比說什麽都來得有效果,雲棠立刻把那問題抛到了腦後,搖晃着爬起來,也不顧濃郁靈氣會傷體,拔腳狂奔。
一出三百丈限制,雲棠招呼一聲看熱鬧看得手舞足蹈的瘋和尚,自己則直接開了天地瞬移大招,嗖的一下就回到了千秀峰的山頂小院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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