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剎那昙花:畫昙

陸漾自然不會在乎他自己的血。雖然他身子現在不是很好,但多數是心理原因,而非外在的傷病原因。

所以他“刷”的摸出來一把小刀,面無表情地就向自己的手腕大動脈割去。

寧十九阻止不及,看汩汩的鮮血瞬間就潤濕了整張紙,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說是很多,也沒必要這麽多!你莫不是有自殺傾向吧?”

“是啊,你才知道?”

陸漾淡淡一哂,把紙遞給寧十九,蒼白着臉哼唱道:“憶經年,鴛鴦浴滄瀾,而今伶仃輕雲煙。又作新衣裳,盼郎且一觀,妾身思君不思仙……”

“妾身?”寧十九覺得這位已經入魔了,居然會在這種情況下學怨婦唱什麽凄凄楚楚小曲兒,“思君?”

結果令他更吃驚的事情出現了:陸漾手腕上那猙獰撕裂的傷口突然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若不是他手臂上的鮮血依舊在向下滴落,寧十九簡直要以為自己剛才花了眼睛。

他一把攥住陸漾的手臂,覺得“眼見為實”這句話已有些靠不住腳,便幹脆動手摸了摸。

陸漾的肌膚很是細嫩,而且微微有些冰涼,比正常人的體溫要低上那麽一度。寧十九抹去那些粘稠的血液,捏了捏陸漾的腕部,清楚地感覺到了完好無損、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筋骨和脈搏,不由訝道:“好了?”

“嗯。”陸漾不願多說,抖抖手腕見無大礙,便又抽走了寧十九手裏的血紙,皺着眉頭細細打量。

寧十九卻不願意放過他,追問道:“姓陸的,你還沒修習過法術吧?難道你要把這恐怖的自愈能力也歸功為凡間武學?”

陸漾搖搖頭,道:“不,這是我身為妖怪自帶的天賦能力,不是法術,也不是武功。”他頓了頓,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這和我身世有關,姑且就算是第一個問題吧。”

三萬兩忽然就從自己手中溜走了,寧十九跳腳表示劇烈不滿,連連要求陸漾回答得更加細致一點兒。

陸漾不睬他,一抖手裏那張紙,先是驚訝地瞪大眼睛,繼而啞然失笑道:“原來是這樣麽……嗯,很好,很好!”

寧十九壓住火氣,心道:“聽你這要殺人的語氣,明顯一點兒都不好。”

他待要接過那張紙看一看,卻讓陸漾搶先一步撕了個粉碎。當然,他可以施展法術把那紙拼湊回來,可既然陸老魔不想讓他看,他也就按捺住心裏的求知欲,讪讪收回手,虛心問道:“線索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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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沒有大發雷霆,陸漾有些驚訝地瞥了他一眼,笑了笑,快步往外走,一邊走一邊道:“線索是兩個字。紙的其他地方都被血染紅了,只有那幾道筆畫是雪白色的,好認得很。”

“什麽字?”

“畫昙。”

“畫昙?”

寧十九把這兩個字咀嚼了十幾遍,也完全不知道其中的意蘊何在,對自己剛才的好脾氣便感到十分滿意。

他剛才要是直接修複紙張,最多也就是看到所謂的“畫昙”二字,不但會一頭霧水,還會搞得陸漾不悅,最後十有八/九會什麽都不知道;而要是他順着陸漾的心意來,不去在乎什麽被撕碎的紙張,直接去問陸漾本人的話,就極有可能既得到原始情報,還會享受到陸漾免費奉送的解釋說明,順便收獲一份對方的善意,何樂而不為呢?

果然,陸漾見他難得放低姿态,便也不好藏着掖着當壞人,認認真真解釋道:“畫昙,取描畫昙花之意。描畫,即記取;昙花花期極短,指剎那,故而畫昙的意思就是——記取剎那。”

寧十九默默點頭,知道他尚未說完。

“而在真界的歷史上,有一門法術——不,是一種禁制,就叫做畫昙。”陸漾繼續道,“真界古今百萬年,天君真人這樣的大能人物一輩子也得過個幾萬年,即使是最普通、最短命的凡人,也有五十年的壽命。假使人的生命有如昙花,花開之期即為剎那,那麽,所謂的畫昙便是,選中人們的某一瞬間,然後定格。”

寧十九又點點頭:“陸家這幾萬人都中了畫昙?”

“昙花花開即謝,畫昙這種禁制真的發動了的話,陸家還有幾個人能活下來?”陸漾否定了他的猜想,說道,“死了的陸家人對我來說也就是一堆枯骨,我複活不了他們,就只能去找兇手複仇。留下字跡的人若想和我拼命,又何必選擇這種複雜到令人抓狂的禁制?直接沖到我面前來下戰書不就好了?由是想來,他肯定不是要和我拼個你死我活。握着我的致命弱點,又不想我死,就只能是……”

“只能是?”

“還能是什麽?當然是威脅我呗。”

這句話剛出口,陸漾忽然覺得腦袋一陣暈眩,不由趔趄了一下。

再站穩時,旁邊已不見了寧十九的影子。

“賊老天?”陸漾自查無礙,便皺起眉頭喚道,“大寧!十九!”

他喊出來才發現有點兒像在喊“大寧十九”,便呸了一聲:“大個鬼!”

于是他也不再喊了——因為他也不知道到底該喊寧十九叫什麽,外號暫時沒有定論,至于乖乖連名帶姓喊出來,似乎也不是很妥當:誰敢保證寧十九就真的叫寧十九?——而選擇了直接動手去找。

找不到陸家的人,難道還找不到你麽?

他心中是這麽想的,也沒怎麽把寧十九的消失放在心上,找得甚是敷衍。

那人不像陸家和雲棠那樣在他心中不可或缺,即便真的消失了,也自有天道去頭疼,與他陸漾幾無關系。

結果,當他重新跳回他爹的書房時,當即就愣在了門口。

房間裏那被他甩了一地的廢紙重新又攤在了書桌上,一身便裝的陸徹就立在書桌旁邊,一手按紙,一手擎筆,目光如鐵,面色沉沉,整個人就像是一座大斧劈刻出來的花崗岩雕像,充滿了堅毅肅殺的氣息。

“爹!”陸漾又驚又喜,急急忙忙行了半禮,問道,“孩兒到底心憂守玉戰況,特地和師尊返回來看一看,您——您剛才到哪兒去了?”

陸徹充耳不聞,繼續用冷硬的眼神瞪着空處,只當門口的兒子不存在。

陸漾又喚了兩聲,見陸徹還保持着他剛進門時的姿勢,心中一沉,恍然明白過來:“畫昙!這是畫昙!”

他向前走了兩步,輕輕去拽陸徹的衣袖。不出所料,他的手直接穿過了陸徹的衣服、手臂,直直插/進了一堆紙張之中。

一切都是幻象。

不,是在此時之前的某個時間的場景記取。

陸漾深深地看了陸徹最後一眼,轉身奔出屋外,飛快地沖進了一扇又一扇虛無的大門。

陸靈在她的小屋子中無聊地啃着玫瑰糕,陸漾顫抖着想要抱住她,卻只抱住了一團空氣。

幾個小軍官正坐在一起賭牌,其中一位看起來摸到了好牌,笑得合不攏嘴,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看門的大爺蹲在他的老狗身邊,似乎在絮叨着什麽,陸漾看了看桌子上的茶杯,杯中的茶水熱氣升騰,顯然是剛剛燒開。

軍營的距離稍微有些遠,陸漾苦笑一聲,搖搖頭,沒有再花費多餘的力氣。

“一個鐘頭之前。”陸漾又重新跑回了陸徹的書房,搜尋着那藏有“畫昙”二字的廢紙,喃喃道,“現在這兒是一個鐘頭之前。”

數萬人的時間定格在了此時此刻,形成了類似于立體畫卷的所謂“昙花”。某個精通禁制的大能記取了這一刻,并且把這朵花兒收走了。

那些人都沒有死,但也不再活着——他們處于生與死的夾縫之中。

若是下了禁制的人願意解開禁制,那麽,他們無非就是人生有了一段無記憶的空白,完全還可以繼續好好生存下去;而若下手的人想直接毀了這朵“昙花”,那麽這些時間被凍結的人一個也活不了。

現在,那人向陸漾放開了畫卷,邀他進來随意觀賞,似乎并不那麽急于殺死他手裏的那幾萬人。

就如陸漾自己分析的那樣,只有他的人有活着的可能,動手之人才有威脅陸漾的砝碼,才能讓陸漾為了實現那個可能而折腰臣服,甘被驅使。

而殺人只會徹徹底底地激怒自己。絕望的陸大魔頭什麽都能幹得出來,打不過對手,玩一招同歸于盡恐怕也在所不惜。

“畏懼我發瘋,但也不是那麽怕我。”陸漾冷然想道,“這家夥該是知道我未來五千年裏的成就吧,否則一個凡人将軍有什麽可怕的?”

他轉念一想,又自己推翻了這個猜測:“不對,偌大一個真界,每一個大預言師我都認得,也沒見誰能預測出五千年之後的事情。若說是上一世的某位和我一起被送回到了現在,這種可能性有倒是有,但老子功力全失,他卻沒事?這我可不信。”

所以結論很可能是另一個:“他不是害怕我那入魔嗜殺的未來,而是知道我的過去,知曉我是個什麽樣的妖怪,這才不願和我撕破臉皮的吧?而我現在還被封印着,這就壯了他的膽子,讓他敢威脅我了!這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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