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範女士聽完她的豪言壯語以後停頓了三秒鐘,然後笑了。
她俨然已經修煉成精,想讓別人哭,別人就得哭,想讓別人笑,別人就得笑,對範女士來說,戳破那些年輕而蹩腳的、色厲內荏的小自尊實在太容易了。
她根本沒有必要開口争辯,也不必說出什麽批判來,只要略帶無奈地輕輕搖搖頭,恰到好處地露出一點哭笑不得的神色,就能将一切無理取鬧反射回去。
江曉媛看懂了她的肢體語言。
範女士用她優雅的笑容、精致的打扮,細致入微地表達了一個意思:“我的天哪,世界上怎麽有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傻逼?她自己說出這樣的傻話居然都不知道臉紅。”
這種舉重若輕的輕蔑像一片千鈞羽毛,誰試誰知道,落到誰頭上,誰都得生一次頸椎病。
唯有江曉媛站在樓下,面色平靜,好似不為所動。
沒辦法,誰讓她住過比這座小二樓漂亮優雅得多的房子,見過比範女士成功得多的人士,比範女士嘲笑過更多的窮鬼奮鬥者呢?
如果說從另一個時空偷渡而來的江曉媛與原裝那位堅強聰明的鄉下姑娘有什麽不同,那就是她無比清楚地知道,那些平時把自己裝得大尾巴狼一樣的“上等人”骨子裏都是什麽貨色。
“阿姨,”江曉媛平心靜氣地做出了反擊,“你覺得自己做不到,是因為你已經老了,未來對你來說,沒什麽好期待的了,你真是為蔣博離婚的嗎?不是別人甩了你,讓你更加清楚地發現自己到最後誰也抓不住嗎?所以你猜迫不及待地想起他這個從小被你扣在手心裏的小寵物吧。”
蔣博無比震驚地擡頭望向江曉媛——她怎麽會知道那麽多?
江曉媛沒有解釋。
“你是寵物嗎?”她不理會被她一語戳中,臉色開始泛青的範女士,一雙眼睛直直地看向蔣博,“你要是承認自己還是個人,就邁開你那兩條腿,從那惡心兮兮的樓梯上走下來,那女人比你矮一頭,你卻讓她牽着你的繩子,連反抗都不記得……蔣老師,你別那麽看我,我對你沒有任何意見,你比我強、比我厲害,是我的前輩我的老師,我現在還沒資格評價你——可是你就不會看不起自己嗎?”
蔣博的手猛地一縮,掙脫了範女士。
江曉媛深深地看着他:“下來。”
蔣博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往前蹭了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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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住!”範女士突然爆發的尖利嗓音幾乎戳破了房梁,刺得人一哆嗦。
江曉媛嗓音條件一般,估摸着自己拼嗓門拼不過人家,于是飛起一腳,狠狠地踹在木質的樓梯上,踹得那樓梯“咣當”一聲巨響:“下來!”
……聲勢是有了,就是腳指頭差點翻蓋。
範女士:“你別忘了誰是他的監護人,江小姐,你不懂法嗎?”
江曉媛勉強忍下自己的呲牙咧嘴,一邊悄悄活動腳趾頭一邊拿腔拿調地說:“哎喲,我一個高中沒畢業的小化妝師,什麽都不懂,還沒聽說過誰家奔四張的男人還需要頂個監護人——要不然這樣,您給法院打個電話,咱們各找一個律師,一塊過去聽聽普法教育好不好?”
噴完,她轉向蔣博,蔣博像個削瘦的幽魂。
人可能或多或少都有一點慕強情節,蔣老師強勢的時候很容易讓人欣賞,甚至能讓人忽略他身上種種毛病,相比而言,他現在這幅鬼樣子,多多少少是有一些有損于他在江曉媛心裏的形象的。
可是江曉媛看着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小時候的一些事。
她父母——本來時空中的父母并沒有陪她長大,有時十天半月連人影都看不見一個,在她還需要大人陪伴的年歲裏,江曉媛一直有種隐秘的恐懼,擔心自己會被抛棄。
有一天,她跟保姆抱怨說:“幹脆我也離家出走算了。”
保姆是個沒受過什麽教育的中年婦女,說話很不講究,但一針見血,她說:“離家出走了誰來養活你?你打算去路邊要飯嗎?”
江曉媛當時還小,針對這句話展開了豐富的聯想,連要飯的悲慘細節都想象出來了,躲在被子裏偷偷哭了三天,衍生出了無數不靠譜的假設——
萬一父母離婚了,誰也不要她怎麽辦?
萬一父母出意外了,以後沒人養活她了怎麽辦?
萬一他們倆再生一個小孩,不喜歡她了怎麽辦?
每次一想,她必定悲從中來,大哭一場,惶惶不可終日一番,還曾經暗下決定,真有那麽一天,她一定先行去死,省得活受罪。
後來她長大了,不再胡思亂想,然而恐懼卻沒有消失,當她身無分文地落在舉目無親的陌生世界裏,近乎“要飯”的時候,她發現曾經無數次噩夢裏出現的事全都成了真。
而她終于沒有去死,像只跳蚤一樣上蹿下跳地活了下來。
“蔣老師,你是想一直在那跪着,還是自己走下來?”江曉媛把聲音放得更輕緩,“工作室的裝修方案我已經基本做出來了,可是你才是大股東,它需要你來最後敲定,很多事我做不了主,能麻煩你從樓梯上走下來,出來管一管正事嗎?”
江曉媛:“是你自己說這個工作室無論如何都要成功的,你打算食言而肥?”
她每一句話落地,蔣博茫然的目光就會聚攏一點,像是有人把他的魂魄一點一點地塞回行屍走肉的肉體裏。
江曉媛最後一個字話音落下,整個屋子裏靜默了幾秒,蔣博卻忽然動了。
他緩緩地拉下了帽檐,邁開腿,竟從樓梯上走了下來。
“你站住!”範女士瞳孔皺縮,猝然尖聲咆哮,“蔣博,我是為了誰?誰把你從孤兒院領出來的?誰給你吃了第一口熱飯?誰給你的名字、身份、地位?你以前對我說過的話都是假的嗎?是不是你自己說的‘一輩子也不離開我’?你要忘恩負義嗎?”
她額角的青筋根根暴起,整個人面容扭曲,江曉媛替她精雕細琢過的五官已經移了位,她好像個畫皮女,即将撩起面皮,露出滿口裏出外進的大獠牙。
江曉媛對她的爆發和歇斯底裏喜聞樂見——因為像她們這種人,都只有處于完全劣勢的情況下才會露出自己猙獰的一面,好比打游戲裏遇見的boss,只剩一層血皮的時候才暴走。
同時,她也不免有些膽戰心驚,因為擔心此人暴走後有過激行為。
江曉媛知道自己是個純種的嘴炮,只能文鬥,武鬥只有撲街的份,她瞥了一眼無風自己也要搖晃搖晃的蔣博,心裏憂慮地說:“萬一動手,這貨可能指望不上吧?”
江曉媛本來準備好了在範女士開始歇斯底裏的時候再來火上澆油,這一猶豫,錯過了時機,可是蔣博卻忽然開了口。
他垂落的目光望向地面,認認真真地走着樓梯,頭也不回地輕聲說:“我将來會給你養老的。”
蔣博在這間房子裏,像一個法術被封印的幽魂,一直都默不作聲,看着他可怕的養母和已然頗有潑婦風采的江曉媛明争暗鬥,此時他突然出聲,另外兩個人卻一時安靜了下來。
江曉媛皺了皺眉——怪不得,當初她那麽蹩腳,什麽都不會,常識也沒有,蔣博竟然還肯每月自己掏腰包補貼工資,給了她一個月的試用期,蔣太後張牙舞爪之下,說不定本質是個聖母白蓮花。
範女士卻在短暫的震驚後緩了過來,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态,深深地吸了口氣,想要挽回敗局。
範女士:“你認識的那些人,你的幾個大客戶,還不都是我介紹的?現在你從學校裏辭職自己開工作室,需要依仗的是誰?你自己要想清楚。沒有我,那些蝦米小魚的小客戶能養活得起你的工作室?你不要太天真了。”
蔣博在樓梯上微微停留了片刻,他伸出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握住了木質的把手,江曉媛距離他約莫有三步遠,她在他那瘦削而棱角分明的臉上看見了浮雕一樣的神色——十分痛苦,十分冰冷,冰冷到近乎惡毒,惡毒裏還透着悲壯。
像個哪怕粉身碎骨也要咬對方一口的蛇類。
他不輕不重地開了口:“媽媽,你不知道,我和你說得那些人早就很少聯系了,最近一段時間發展的業務基本都在外地……之所以把工作室設在這裏,是因為從一個朋友那裏得到一些信息,說市政馬上要撥一塊地來做影視基地,地已經整理好了,馬上就動工,也就這兩三年的事,想近水樓臺而已。”
江曉媛:“……”
這個連她也不知道。
蔣博:“我并不是靠你活着的。”
範女士瞠目結舌,完全沒有預料到自己會遭到這樣的反擊,她站在樓上,一時竟顯得蒼老柔弱了。良久,她嘴唇微動:“是我培養出了你。”
蔣博似悲似喜地看了她一眼:“是你毀了我,媽,我只是從灰燼裏摸出了一條路。”
說完,他從樓梯上走下來,彎腰拎起江曉媛的工具箱,輕聲說:“走……走吧。”
他吐出“走”字時,聲音似有撕裂,好像從這個地方名正言順的走出去依然是一件十分艱難的事,好像一個篤信宗教的人突然做出了渎神的事——盡管事已至此,他依然戰戰兢兢、難以置信。
範女士忽然三步并兩步地追下來:“站住,你不能走!我是你的合法監護人!你根本不算個完整的人,你沒有權利……”
江曉媛:“您這車轱辘話還有完沒完了?”
幾乎是與她同時開口,範女士吼出了最後一句:“你根本不算個完整的男人!”
兩個人的話音糾纏在一起,江曉媛腦子裏“嗡”的一聲,驀地扭過頭去,看見蔣博的臉上血色退潮似的一去不返,他整個人好像被人淩空捅了個對穿,一瞬間連站都要站不穩了。
就在這時,江曉媛的電話響了。
江曉媛愣了一下,發現來電顯示是祁連,她回過神接起來。
祁連:“你怎麽還沒出來?”
江曉媛愣愣地反問:“你怎麽還沒走?”
祁連沒有回答這個愚蠢的問題,靜靜地問:“你遇到什麽麻煩了嗎?”
江曉媛被方才範女士那一嗓子吼得別住筋的腦子這才漸漸轉動了起來,她扭頭看了範女士一眼,對電話說:“有個人不讓我們走,聲稱她有監護權,你說她這是開玩笑嗎?”
祁連:“嗯,你說得對——你現在把電話給她。”
江曉媛愣了愣,出于對祁連某種無來由的信任,她回身把電話遞給了範女士:“找你的。”
範女士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一把搶過她手裏的電話,用十萬分鄙夷的目光看着江曉媛那雜牌智能機。
智能機雖然出身不高,身價也十分低賤,但品行低調內斂,竟不漏音,江曉媛只聽見範女士語氣不好地問了一句:“你是誰?”
對他們兩人的對話就再無頭緒了。
這一通電話,範女士加上開頭的招呼,只問了三句,第二句是“你到底是誰”,第三句是“你們都會後悔的”。
不知道祁連說了些什麽,反正範女士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乃至于到最後近乎青面獠牙,剛剛做好的指甲惡狠狠地掐進手機的機身裏,在塑料殼上留下了一道長長的刻痕。
江曉媛默默地想,完蛋,自己那省吃儉用買下來的小手機恐怕要性命不保。
然而居然沒有,一分鐘之後,範女士走到江曉媛面前,惡狠狠地将那手機砸進了她懷裏,咆哮一聲:“滾!”
随後她一把抄起桌上的杯子,狠狠地砸在蔣博腳下,濺出來的水打濕了他的褲腳。
範女士:“滾!你會後悔的!走出這個門你就會後悔的,你信不信?”
江曉媛再不遲疑,一把拉住蔣博的胳膊,感覺他就像個輕飄飄的旗杆,毫無重量,一拉就跟着她走了。
大約是別墅的裝修問題,一樓客廳的采光很差,乍一走到外面,陽光晃得人幾乎睜不開眼,江曉媛伸手遮擋了一下,拽着蔣博一路飛快地往回跑,看見祁連的車還默默地等在路口。
蔣博這才掙開江曉媛的手——江曉媛早就發現了,只要是非工作狀态,蔣太後非常讨厭和人有身體接觸,男的女的都不行,一直以為是他有潔癖,到現在看來,可能是心理因素的緣由多一些。
“誰的車?”蔣博疲倦地問。
“未來投資人的。”江曉媛大言不慚地回答,她小心翼翼地避開了方才的種種話題,“你打算去工作室看看嗎?”
“今天不了,我累了,想休息。”蔣博說着,把工具箱塞給江曉媛,對車窗裏露出半張臉的祁連點點頭。
江曉媛:“可是……”
她沒有“可是”出來,蔣博已經轉過身,雙手插兜,孑然一身地往別墅區外走去,他身上有一種微妙的、不死也不活的氣息,三伏天毒辣的日光下也照不出他一點熱氣,就像他自己形容的那樣——他是從灰燼裏走出來的人。
他自己也成了灰燼捏出的人。
江曉媛剛要追過去:“哎……”
祁連忽然插話說:“曉媛上車吧。”
蔣博的背影很快轉了個彎,看不見了,江曉媛只好讪讪地爬上祁連的車,抓心撓肝地想着那老妖婆當着她的面說過的話。
“蒼天,”她萬分尴尬地想,“我不會因為知道得太多被滅口吧?以後可怎麽面對蔣老師?”
更讓她糾結的是,直到這時,她也沒想起自家工作室最後定的那個名字到底是個啥,這樣沒有辨識度,以後可怎麽做宇宙第一?
江曉媛反複抓了幾次安全帶的邊,問起連:“注冊了營業執照的話,名字還能改嗎?”
“能,備案就行。”祁連說,“你要改成什麽?”
“美絕人寰”四個字在江曉媛舌尖上溜了一圈,最後關頭堪堪忍住了,好歹保住了她在祁連面前正常人類的形象,她幹笑了一聲沒有回答,将這全新的霸氣構想吞回肚子裏,獨自回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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