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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江曉媛問,“你剛才和那老妖精說什麽了?”
祁連通過後視鏡看了她一眼,眼睛微微彎起來,似乎是帶了一點笑意:“你猜。”
江曉媛天馬行空地說:“難道她有違法犯罪的證據掌握在你手裏了?”
祁連輕描淡寫地笑了一下:“蒼蠅叮不了沒縫的蛋,她都裂得開片了,怨不得別人抓她小辮子——說實話,蔣博真要跟她較真,早把她告上法庭了,可惜,他自己大概還不願意。”
非但不願意,他剛才還說過要給她養老呢。
江曉媛默然無語片刻。
可是也沒辦法,人又不是書,說翻臉就翻臉,蔣博能邁出這一步,已經是出人意料的勇敢了,不能再強求太多。
江曉媛在相對寬敞的副駕駛伸了伸腿,忽然有點感慨:“其實這麽一想,一個人生下來沒有病、智力正常四肢健全,和一部分人比就已經算是很幸運了,要是能生在一個正常的家庭裏,跟着正常的父母平安長大,不管家裏窮富,從小到大沒受過虐待,沒出過事故……就又比另外的一部分人幸運了。”
當她茫然無措地剛剛降臨這個世界,因為沒有學歷,甚至找不到一份像樣的工作時,江曉媛以為“學歷”才是面向這個社會的敲門磚,是人生的基石,有了它不顯得有多厲害,沒有了才知道寸步難行。
而直到這時,她才發現,“學歷”這玩意壓根不算什麽基石,頂多是錦上添的無關緊要的小花邊。
身心與人格的健全才是那塊基石。
不過江曉媛稍微一轉念,念及蔣博那灰燼裏重生一樣的背影,忽然又覺得其實“健全”也不能算是最下層的基石。
在人群中,造化之功的美貌與絕頂的聰明是萬萬人裏不一定有一個的,這是最頂端的人物,下一層,是有優越的自身條件和富裕家庭的人,數量也不算很多,再下一層,是正常的普通人,然後是那些各自捧着一本難念的經的普通人,再下一層,則是連“普通”也無緣享有的人,從這個層次往下還能下到無窮無盡的地方,誰也說不好這世界的下限在哪裏。
每個人都覺得自己身處掙紮不脫的泥沼裏,但是認真找一找,七步之內總能找到一個更慘的,哪怕一個一無所有的人,起碼他還活着。
生命本身才是那塊奇跡般的基石。
“我想起來了,”江曉媛突然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地對祁連說,“上次工作室備案的那個芳菲什麽什麽的名字實在太沒有辨識度了,不利于我公司未來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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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連:“所以改成什麽?”
江曉媛:“改成‘涅槃’。”
這詞在這種情況下,又應景又內涵豐富,祁連的眉尖輕輕地挑了一下。
就聽江曉媛繼續說:“旨在讓那些爹媽沒給生好的人也能通過人工手段回爐重造,把造型變成一種魔法,讓天下醜鬼全都涅槃重生!”
祁連:“……”
這到底是打廣告還是找揍呢?
“對了,”江曉媛想起了什麽,有點愧疚地說,“好不容易周末可以休息,老麻煩你開車送我,是不是挺耽誤你正經事的?”
祁連:“不會,權當休息,跟你在一起很開心,心情好。”
江曉媛:“……”
她艱難地咽了口口水,感覺這話仿佛聽起來有別的意思,偏偏祁連的态度無比自然……又不大像有什麽別的意思。
祁連這個人有時候有話不說話,十分模棱兩可,弄得江曉媛總在“自己想多了”“沒想多”兩極間來回徘徊,心如乒乓球。
祁連像是完全感覺不到,兀自說:“其實有時候我也想,要是我是你,也許真沒有你混得好。”
江曉媛打了個哈哈,因為感覺這只是句客氣的恭維。
她不愛打聽別人的事,不了解祁連的來龍去脈,僅就她所接觸的表層來看,她有種祁連無所不能的錯覺。
他應該比她大幾歲,可是江曉媛覺得自己再老幾歲,也不見得有那種強大得游刃有餘的氣場——光是不管跟什麽人都能說上話這一點,她就做不到,不然在陳老板的美發會所裏也不會把人緣混成那副德行。
江曉媛:“沒有,我差得遠……其實剛才跟那個範什麽的說話,我現在背後的冷汗都還沒幹……每次碰到這些比我年長,或者看起來比我氣場強的人,我其實心裏特別緊張。”
甚至一開始她沒有意識到蔣博是個慫貨的時候,和蔣老師彙報工作時手心都會出汗。
祁連:“正常,人都怕自己不了解的東西,熟了就好了。”
道理是沒錯的——比如江曉媛在熟了以後,對蔣太後就再沒有一點畏懼之情了。
江曉媛:“可我不可能在剛見面的時候,就看透那些比我年長、比我有閱歷、比我權力大城府深的人啊。”
祁連:“所以你的反應是正常的,大家都一樣,不用太在意。”
江曉媛脫口說:“我看你就沒有。”
祁連沒有立刻回答,他側對着江曉媛,目光專注地看着前方路面,除了這份專注的眼神,看不出他臉上流露出一丁點的喜怒哀樂。
就在她覺得他不打算回答的時候,祁連說:“因為我了解。”
江曉媛很想問問他為什麽會了解,但是有一瞬間,她莫名地有種感覺,知道祁連不太想說,于是識趣地閉了嘴。
第二天早晨,江曉媛拎着一打煎餅,準時到工作室查看裝修進度,意外地發現蔣太後居然也在。
蔣博額頭上的傷已經把紗布拆了,只能看見額頭上有一道淺淺的血印,他稍微整理了一下發型就給遮住了,人依然是那副鬼樣子,外人看不出有什麽分別來。
他拿着一塊手絹捂着鼻子,正在跟裝修隊的師父說什麽。
江曉媛一進門,手中雜糧煎餅霸道的氣味一下充斥到整個屋裏,将裝修材料的味道都打敗了,并透過脆弱的手帕,不依不饒地鑽入了蔣博的鼻子中。
被驚動的蔣太後回頭看了江曉媛一眼,雙目像是要化成兩把鄙夷的小鋼錐,戳入江曉媛手中的煎餅上。
江曉媛沒搭理他,心說:“這白眼狼,這麽快就忘了救命之恩了麽?”
工程隊的師傅們卻樂呵呵地迎了上來,熟稔地從她手裏拿走早飯。
江曉媛:“蔣老師,吃嗎?”
蔣博把他蒼白柔弱的脖子往後一仰,仿佛江曉媛手裏遞出的不是一塊質樸的煎餅,而是一顆手榴彈。
他用兩根高貴的手指頭将那玩意從江曉媛手中奪下來,順手塞給旁邊的工人師傅,開了尊口:“像你這種身高體重的女孩子,一天的基礎代謝才能用完一塊半煎餅的熱量,你就吃吧,胖死你。”
江曉媛皮笑肉不笑地說:“老板,拉磨的驢靠基礎代謝是活不下去的。”
她出于一種什麽樣的自嘲情操,才能在大庭廣衆之下将自己比作一頭驢?蔣博有些難以理解,他撇過頭咳嗽了兩聲:“走,跟我出去。”
江曉媛敏銳地從他的話音裏聽出了“要請客”三個字,二話沒有,高高興興地就跟着走了。
兩人十分有默契,剛開始,誰也沒有提頭天晚上在別墅區發生的事,都在努力淡忘——有時候知道了別人的黑歷史也是一種負擔,反正江曉媛眼下是恨不能失憶忘幹淨。
蔣博偶爾會搭配一些假名牌糊弄別人,但不太肯降低自己的實際生活質量,把江曉媛帶到了附近一家五星酒店的餐廳裏。
江曉媛手上還殘留着煎餅的餘香,已經毫無障礙地将陪伴了她多日的“老情人”丢在了一邊,不客氣地點起了西式早茶。
點完她将菜單往旁邊一搭,打發了服務員,從脖頸子到腳脖子,扭着标注的幾道彎,用名媛淑女的坐姿笑不露齒地問:“蔣老師,您說事。”
蔣博:“……”
他覺得對面那女的笑得有點只黃鼠狼。
蔣博清了清嗓子:“關于工作室……”
“哦,”江曉媛立刻展開彙報,“基本準備得差不多了,我那天換一個名字,改成‘涅槃工作室’,是不是比較有文藝範?”
蔣博擺擺手,幹咳了一聲:“叫什麽倒不重要。”
江曉媛正襟危坐地準備聆聽大老板關于未來事業經營的戰略性意見。
結果大老板說:“我那天說的話都是扯淡的,以後工作室怎麽經營,還得好好規劃一下。”
江曉媛心生不祥的預感:“……哪句是扯淡的?”
蔣博:“哪句都是,從所謂的‘影視基地’到‘自己的客戶資源’,實話告訴你,‘影視基地’的鬼話是我編的,至于資源……我現在手裏的客戶資源,基本上還是和……和她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完全脫開的話,可能就不剩什麽了。”
江曉媛:“……”
蔣博雙手十指交叉,放在身前,低頭看着自己幹淨圓滑的指甲,他有些艱難地開口說:“我如果早有那樣的準備,就不會……”
服務員跑來上菜,蔣博豎起一根手指,輕輕地壓了壓自己的下巴,把後面的話咽了下去,不過江曉媛已經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
也是,蔣博如果有那樣的心——他就不會一開始萬念俱灰地對江曉媛說自己要走。
不會從學校辭職。
也不會窩窩囊囊地被關在一個小黑屋裏,等他窮大方傻大膽的助理去拯救。
江曉媛愣了片刻:“那封邀請函也是……”
“哦,那倒不是,是有一次一個朋友接了個影視活,臨時去不了讓我頂了一下,偶然在那邊認識的。”蔣博說,“算不上什麽交情,可能給認識的都發了一份,也就客氣客氣。”
江曉媛肝顫地問:“那請問你是怎麽決定要自己開工作室的呢?”
蔣博揉了揉眉心:“你當時……拿着那張邀請函追出來,跟我說自己的心血只有自己知道,回去以後她又不斷地逼我,兩邊的原因都有吧。”
江曉媛面無表情地說:“你要是敢說自己只是一時沖動,我現在就用餐刀捅死你。”
“那倒也不完全是,”蔣博頓了一下,“學校那邊……校長夫人是她的熟人,現在既然跟她翻了臉,那邊我可能以後也待不下去了,只有自己單幹。”
怪不得他當時說請個助理就請個助理,鬧了半天是關系戶!
她還以為是蔣老師業務特別精通的緣故,果然是太天真了。
江曉媛感覺自己的胃口都被這個噩耗傷害了,他們征服亞洲的路途還沒起航,先自行摔了個大馬趴。
她嘆了口氣:“還有什麽困難,你一并說了吧。”
蔣博:“這些年我大部分的財産都是她把着的,給你的那張卡是我為數不多的私房錢,工作室前期籌備都可能有點緊吧……回頭你把裝修的造價預算讓我看一下,裝修費能省一點就省一點吧,搞不好不夠。”
江曉媛:“……”
蔣博在她要殺人一樣的目光下,好像一瞬間又披上了他那怯懦的殼子,他微微避開了江曉媛的眼神:“對不起,我事先沒有準備好,要是你想去別的地方,我還可以想辦法托我的幾個朋友幫你推薦一下……”
江曉媛“啪”一聲把手裏的餐刀拍在桌子上,怒不可遏:“窮成這樣,你還要來吃這個!”
蔣博:“……”
江曉媛:“服務員,後面沒上的不用上了,退掉吧,我們趕時間!”
這混賬敗家玩意兒!
別人是“山窮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江曉媛發現落到她自己頭上,總是“柳暗花明好像又一村,過去一看,還他媽是山窮水複”!
日子沒法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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