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眉上痕是心中痕

前日剛下了大雪,禦花園裏是一片銀裝素裹的瑩白景象,幹淨純粹,卻也顯得有幾分冷寂。

實在不敵夏天那般繁花似錦,百花争奇鬥豔,缤紛絢爛。

直到瑜文帝轉過轉角走上長廊,遠遠地見到一抹紅色正立在皚皚的白雪之中,這天地間才多了幾分顏色。

但顧景願并不是一個人站在那裏。

他對面還有個穿着藏綠色衣袍的男人。

龍彥昭一挑俊眉,腳步下意識地向那個方向移去。

而後他便聽見了一些……

污言穢語。

董宸大概不知道他從小便比常人耳聰目慧,內力又深,能輕易聽見很遠處的聲音。

什麽聖寵不衰,什麽獨有秘術……

龍彥昭本不是脾氣好的人,猛然聽見有人在顧景願面前說這樣的葷話又怎麽忍得住?

一腳将那狗東西踹翻在地還是輕的。

其他下人見是皇上來了,都跟董公子一起跪在地上,行禮,磕頭,求饒命恕罪。

瑜文帝完全無視了他們,他就一直打量着顧景願,盯着他看。

而顧景願一直紋絲未動。

甚至整個過程中,他表情都沒有任何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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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根本就不意外龍彥昭會出現一般。

直到發覺瑜文帝瞧的是自己,顧景願的目光才轉到他身上。

他恭恭敬敬地行禮:“參見皇上。”

行禮過後,顧景願恭順地站在一旁,頭低垂着,眼皮将掀未掀之時又重新斂起眼睑,纖長的眼睫常有幾許晃動。

就是不看他。

或許盯得時間久了,龍彥昭滿眼都是顧景願受了委屈也依舊乖巧的模樣。

對方那小扇子一樣的眼睫似乎就撲扇着刷在他心上,叫人莫名便豁達了幾分。

龍彥昭這時才想明白——顧景願怎麽可能會問?

那般聰慧懂理的顧景願,哪怕是被這姓董的給欺負了都不會做聲,他又怎會來問朕這人的身份?

顧景願從不會叫他為難。

想到這裏,瑜文帝心中不禁生出幾分歉意和悔意,以及洶湧的怒意!

“這是怎麽回事?”他環顧四周,像是終于看見那個被他踹翻在地、不住求饒的人,天子俊朗的眉宇間寫滿了冷漠。

沒等董宸開口解釋,龍彥昭已經冷然說道:“什麽時候一個小小庶民也敢在朝廷二品大員面前放肆、出言不諱了?來人啊,先把這狗東西的舌頭拔了,再給朕丢出宮去!”

“啊!”董宸沒想到陛下竟然這麽狠,當場便要驅逐他,不禁慘叫了一聲,求饒聲變得更頻繁也更尖利。

“陛下饒命,草民知錯了!草民不該對顧大人不敬!”

董宸雖然是庶民,但心比天高。

他不想再做庶民了。

好不容易進了宮,他就是要掙得屬于自己的一番天地。

可沒想到本以為見了顧大人是到了交戰的戰場,卻第一天就要出局了?

董宸不想放棄,不禁膝行上前。

他倒是有幾分腦子,知道此時求陛下沒用,他直接跪在顧景願面前,給顧景願磕頭。

“顧大人,是小人有眼不識泰山!您大人不計小人過,不要拔我舌頭!不要趕我走!”

顧景願恰好正低着頭,視線便順理成章地看向了他。

對方那張與他也有幾分相似的臉上此時已是涕泗橫流,醜得一塌糊塗。

他看他,那位董公子也就自然看向了顧景願。

顧景願的視線很冷淡。

與先前自己故意激怒他時,簡直是一模一樣、別無二致。

董宸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一雙眼眸。明明澄澈靈動,絕不是死魚眼一般呆滞無神,但偏偏那雙眼睛裏卻什麽都沒有……

無悲無喜。

……

求饒之餘,董宸心中驟然生出一種怪異的感覺……這人不會輕易生氣也便罷了,怎麽這種明晃晃可以幸災樂禍、落井下石的機會……

他仍舊沒有絲毫波動?!

這真是人??

對于這點,董宸搞不懂。

可站在旁邊瞧得分明的龍彥昭自問已經熟悉顧景願的脾氣秉性,他懂。

顧景願的性子,他喜歡你的時候會對你笑,不喜歡你的時候幹脆就懶得理你。

至于碰上最喜歡的,他就會軟軟的,哭着求你上。

龍彥昭突然很想念顧景願的那截細腰。

可這周圍的哭饒聲卻着實令人煩躁。

瑜文帝不耐煩地沖周圍人喊:“都愣着做什麽?朕說的話沒聽見?!”

陛下發怒了,很快有幾個侍衛沖出來,就地就要将地上的董公子拉起。

董宸叫的更大聲,刺耳的聲音在花園裏回蕩,就在這時,顧景願突然開口道:“算了。”

他的聲音也很冷靜。

聽上去像被水珠砸到了玉盤上,清脆作響。

顧景願說:“他不過就是跟我說了兩句話,也沒犯什麽大錯,陛下稍稍懲治一下便放了吧。”

龍彥昭說:“顧卿不必為他求情。”

顧景願卻看向龍彥昭,認真道:“陛下聲名要緊,何必為了一點小事大肆聲張。”

“阿願……”

龍彥昭明白他的意思。

外面已經隐隐在傳當今天子性情殘暴,更何況這董宸的身份……風口浪尖兒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皇上低頭,看見趴伏在地的董宸距離顧景願堪堪僅有一個手掌的距離,不禁覺得這人運氣不錯,剛剛沒有碰到阿願。

要不然……

“那便依了顧大人。”

龍彥昭心情大好:“拖回去杖責十下,以後再讓朕發現有人對顧大人不敬,就別怪朕不客氣。”

董公子一面慘叫着一面被人拖了下去,早上在寝殿伺候的、知道顧大人觸怒了陛下的奴才們都開始慶幸,他們方才只是有些唏噓,并沒有對顧大人有任何實質的不敬之處。

由此可見,顧大人雖為替身,但對陛下來說,終究是不一樣的。

……

十杖也不是什麽人都能受得的,董公子身體柔弱,打完怕是也只剩半條命了,被拖走時他一路都在求饒。

但在那刺耳的聲音中,瑜文帝已經一把攬上了顧景願的腰。

他對那慘叫聲完全熟視無睹,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問顧景願:“去見母後了?”

顧景願回答:“還沒。”

而後他又問:“陛下怎知我是要去見太後?”

瑜文帝在他那截兒細腰上掐了一把。

原本顧景願是臣,他是君。無論私底下什麽樣兒,公開場合下這般做都不合适。

但龍彥昭又想起早上顧景願跪在地上的場景,外加此時周圍也沒什麽旁人,便顧不得那麽多了。

他問他:“阿願吃早飯了?”

“吃了。”顧景願老實地回答,終于擡頭看向了皇上。

發覺陛下在看他,顧景願乖順地笑了一下,反問:“陛下呢?可曾用膳?”

顧景願笑了,瑜文帝只覺心頭有什麽石塊驟然消失不見,雲開霧散,雨過天晴一般,叫人輕松起來。

此時還穿着火紅色朝服的顧景願,很像牆角那棵在就要掙紮盛開的紅梅。

堅韌。

但固執。

龍彥昭盯着顧景願一雙形狀姣好的眼睛看個不停。

“陛下在看什麽?”顧景願問。

“看你的眼睛。”龍彥昭輕聲說着,一雙星目中泛着深邃的光:“朕聽人說,顧大人的眼睛像會說故事一樣,裏面有太多東西。所以朕想要好好看一看。”

“那皇上看見了什麽?”顧景願沖他微笑。

龍彥昭又緊盯着那雙眼睛看了半天,最後也笑了:“朕。”

仿佛早晨與顧景願間的那點不愉快已經徹底消散,龍彥昭大笑道:“朕也吃過了,走罷,朕陪你去見母後。”

顧景願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乖乖被陛下帶着向前走。

路上,龍彥昭兀自提起:“那個姓董的是攝政王府送進來的人。”

顧景願并不意外,他應着:“哦。”

瑜文帝看着他那張桃羞杏讓的容顏,突然嗤笑:“攝政王想離間你與朕之間的關系,母後竟然也應允了這麽個人的存在……叱,也不想想朕是對着什麽人都能下得去口的?”

顧景願聽了,若有所思:“這般說來,陛下不喜那董公子?”

“這不是廢話麽?”龍彥昭看顧景願,雄姿勃發中竟還帶着幾分少年心性。他強調:“朕都沒碰過他!”

聞言,顧景願頓了一下,再次輕輕點頭,“哦。”

他連點頭的動作都是乖乖的,不張揚,內斂而又深情。

從瑜文帝這個角度看過去,可以看見顧景願頭上戴的玉冠,以及側臉散落的幾縷黑發。

“阿願莫不會以為朕寵幸了他?”

顧景願沒有說話,龍彥昭忍不住摸上他的臉,手指撥開那青絲,輕輕滑至下颌。

“怎麽?回來一句話都不問,然後偷偷跟朕置氣呢?阿願啊,阿願……”

瑜文帝一面覺得好笑,一面又想嘆氣。

他命令顧景願仰頭看他。

顧景願一擡頭,那道眉骨上的印記便明晃晃地出現在九五之尊的面前。

瑜文帝的神色變得有些晦暗。

拇指不斷摩挲着顧景願光滑的下颌,良久過後,龍彥昭終究還是擡手,摸了摸那道疤。

他嘆道:“以後有事,不許憋着。要跟朕說。”

顧景願依舊點頭。

很輕地。

他說:“好。”

太後是瑜文帝的生母。

但母子二人的關系,即便是在外人看來也并不融洽。

永安宮中,太後端正地坐在正中間,似乎有些意外龍彥昭跟顧景願一起過來。

“兒臣給母後請安。”

“參加太後,太後萬福金安。”

常年燒香拜佛,太後的寝殿裏都有一種香火味。

她亦是手持佛珠,念珠在她保養極好的手中徐徐轉着,太後看了顧景願一眼,又将目光轉到了龍彥昭身上。

或許是面向生得有些嚴肅,或許是礙于身份,即便見了皇上太後也未露出絲毫笑容。

只是說了一句:“皇上也來了,坐吧。”

“是。”

其後,龍彥昭自動坐在太後下手邊的椅子處,顧景願則站在他身後。

沒有什麽過多的言語,太後直接問:“方才聽那禦花園中吵得厲害,皇上,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龍彥昭回答說:“不過是個不長眼的東西沖撞了顧大人,朕瞧見了,教訓了一二罷了。”

瑜文帝今年尚未及弱冠之年,太後是其生母,但生育時間較晚,今年已經四十多歲。

只不過因為保養得當所以看起來極為年輕,雍容華貴,儀态萬千。

太後似乎早已經知道外頭被懲罰的人是誰。

倒沒有嗔怪之意,只是鳳眼微合,嚴肅說:“陛下有斷袖之癖,都快二十的人了,不娶妻納妾,也沒有子嗣。哀家是縱着你,不忍心說你,可皇上心裏也要知道,大宜朝的龍脈也不能在你這兒斷了。”

說完,太後話鋒一轉,兩只眼睛也睜開了,又道:“只不過在哀家心裏你永遠都還是個孩子,哀家總想着讓你自在幾年再說,因此便同意那董公子進宮陪陛下逗悶子,但是我瞧着,陛下似乎不喜歡他?”

這便是太後與尋常人的母親不一樣的地方。

其他人,哪怕只是民間普通百姓,十幾歲時不娶妻也該有個妾室或填房了。

但太後永遠都是嘴上着急,實際上并不為龍嗣的事情着急,甚至看起來還很不希望龍彥昭沾染任何女色。

龍彥昭惡劣一笑,說:“那董公子論相貌論才識都不敵阿願萬一,朕是瞧不上他。”

“皇上。”

太後開口制止他,随後她又看了看瑜文帝身後的顧景願,依舊板着臉。

身為太後要母儀天下,即便是龍彥昭在她跟前,母子二人之間也依舊有很強的生疏和距離感。

太後的表情變得高深莫測。

“這世上才貌品性能比得上顧大人的又有幾個呢?……罷了,陛下既然專情于顧大人,那哀家便再縱你兩年。顧大人,你可要好好伺候皇上。”

顧景願說:“是。”

太後點頭,重新合眼:“哀家累了,皇上也回去吧。”

剛來便讓走。

太後的行事風格就如同她這個人一樣冷厲,每次叫人過來敘話目的性都很強,絕沒有半點廢話。

這大家都已經習慣。

“是,母後。”

龍彥昭和顧景願正要告退,太後突然又說:“也快到年節時候了,昊王腿腳不便,陛下是否該安排你皇弟回宮住了?”

龍彥昭聞言,高大的身影猛然一頓。

當年太後與晨妃同時懷孕,昊王龍雲琦作為龍彥昭同父異母的胞弟,只比他晚生了幾個時辰。

但龍雲琦出生時便患有天疾,及至今日,半條腿還是用不利索。

後來先帝駕崩,龍彥昭做了皇帝,他母妃也自然成了當今太後。

應太後懿旨,龍雲琦被封為了昊王,平日裏住在京外的王爺府,按祖制,只有年節時才有資格回宮小住。

但因為太後時常盼着,所以往往剛入冬,昊王便回來住了。

龍彥昭的視野裏,端莊娴雅的太後一臉理所當然地說:“晨妃生前是母後最好的姐妹,她不在了,昊王又有腿疾,母後這心裏便總惦記着。再說他是你的胞弟,要他早日回宮修養,外面的人便會說皇帝仁慈親厚,禮遇同胞……”

龍彥昭繃緊的唇角上揚,拉出了一絲僵硬的笑。

太後看不見的角度,他神色陰鸷而殘酷:“母後既然想念昊王了,朕命人接他回來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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