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眉上痕是心中痕

瑜文帝每每從太後那裏回來心情都不是很好。

這一回臉色更是奇差無比。

母子間的事情外人不便插手。顧景願沒去觸黴頭,找了個借口便要離宮。

龍彥昭也沒有留他,只叫人準備了軟轎,囑咐侍衛親自護送顧景願回家。

“左右今日沐休,阿願便回去休息吧。”

這種時候,九五之尊往往要自己靜靜。

只是顧景願回到家裏,沒過兩個時辰,宮中的賞賜便又到了。

他在文試中勝過了昌國派來的使臣,不僅維護了大宜的尊嚴,還為大宜狠狠地争了一回光,雖然昨夜瑜文帝一通污言穢語,說獎勵他了,但真正的獎勵也依舊不會少。

院裏擺了四五箱東西,顧景願仍舊未多看一眼。

跟着這些獎賞同來宣旨的內監太監江公公見他這樣也不意外。

——顧大人不喜俗物,不慕錢財,這些宮裏的人都知道,不稀奇。

老公公從衆多黃金和綢緞之上拿起一個錦盒,神秘兮兮地說:“皇上知道顧大人對那些個身外之物不感興趣,所以除尋常賞賜外還特地将這件寶物賜予大人。大人您來過過眼兒?”

顧景願将那錦盒接過,問:“是什麽寶物?”

“呦,這寶貝可稀奇了,乃是前些年西域諸國進貢給先帝的寶物,當年幾位貴妃都想要,先帝爺愣是誰都沒舍得給。”江公公是宮裏掌管內監的老人,知道的事情比尋常人都多。

不僅知道的皇家秘辛多,連顧景願現在在陛下跟前的地位也摸得門清。

陛下剛剛為了顧大人懲戒了那董公子的事可是在宮裏都傳開了,江公公不敢怠慢,他對顧景願說:“大人,您快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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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催促,顧景願府中一幹下人也對這件先帝爺都舍不得的寶貝感到好奇,紛紛投以目光。

在這些打量中,顧景願兩根細長的手指撚着,将錦盒打開。

只見裏面是一塊看上去十分粗糙的玉石。

玉石沒被打磨過,顏色是深褐色,看外形與尋常玉石無異,卻要更醜上一些。

只是打從這盒子一被打開時起,便有異香撲鼻。

頃刻間,仿佛整個院子都彌漫着一種異香。

顧景願打開盒子的手一頓。

“這是聞香玉,別說京城,找遍整個中原大地、西域諸國也只有這麽一塊兒。”

江公公已經在一旁解釋:“這石頭異香撲鼻,萬年不滅。陛下說了,既然顧大人喜聞香氣,便将這玉石請出來,贈與大人。”

顧景願看着盒子裏其貌不揚的玉石,聽着江公公的講述,表情完全愣住了。

他俊秀的眉頭甚至蹙起了幾分,還是在江公公的提醒下,顧景願才按照禮制謝恩:“臣謝主隆恩。”

旁邊目睹一切的江公公不由咋舌,心想:這顧大人可真不好哄。陛下都特意賞賜下來這麽個寶貝了,大人竟全然無動于衷,面兒上都不見任何喜色的!

……難不成真像宮裏傳的那樣,顧大人只喜歡陛下,這些身外之物對他來說,完全是浮雲?

……

江公公領了賞錢回去複命了,顧景願叫管家把其他賞賜都收入庫房,自己則抱着錦盒回了屋。

不一會兒便有人來報,說楊丞相家的二公子來了。

楊林依舊一副年輕貴公子的做派,今日穿着一身錦衣華服,手裏拿着折扇,看外表卻是人模人樣,儀表堂堂。

看見顧景願,楊二公子一收折扇,趕緊笑道:“顧大人,聽說陛下又賞賜了你不少好東西?不僅又有千兩黃金,還有一塊聞香玉?我一聽這不行啊,得趕緊過來瞧瞧!”

“哦?想不到二公子對玉石也有研究了?”

“什麽研究。”楊林嗤道:“我是來看那些黃金的!……料想那點兒小錢顧大人是不會看在眼裏的,大人不稀罕的東西,那就只能咱替你稀罕稀罕!”

“哈哈。”顧景願被他逗笑,“兩日不見,二公子愈加幽默了。”

“不,我沒開玩笑。”楊林自來熟地一撩衣袍下擺,坐到顧景願邊兒上:“顧大人受賞,那咱們就得陽昇樓走起一波啊,我這不是怕顧大人找不到我,自己跑來了麽?”

“不是前兩日才吃過麽?”顧景願無奈道,“還是丞相大人虧待你,二公子連頓飽飯都吃不上了?”

“飽飯倒是有,但我不是饞麽。”楊林撈起一顆桌上的蜜餞丢在嘴裏,“行了你就甭裝了,快跟我說說都是怎麽回事吧!”

“什麽怎麽回事?”

“還裝。”楊林嗔怪地瞥了他一眼,“那宮裏可都傳遍了,陛下為了你打了那董公子十個板子,緊接着就賜了一塊兒萬古流芳的美玉給你,快說說,怎麽回事兒啊?”

“……”顧景願聞言垂眸,“想不到宮中消息竟然傳得如此之快……那早上我觸怒陛下的事呢?二公子可曾聽說?”

“你還能觸怒陛下?”楊林瞪眼反問。

顧景願見他這樣便知道他沒聽說過。

他也沒有再提此事,只因楊二公子又道:“那玉呢,甭藏着了,拿來給兄弟看看啊?”

“你還真不跟我客氣。”雖然這樣說,但顧景願還是從桌上拿過一個錦盒遞給他。

楊林打開盒子,那股異香便流露出來,他驚了一下,說:“嗨別說,還真香!怪不得叫萬古流芳!”

“什麽萬古流芳。”顧景願無奈地笑了一聲,“這詞是誰想出來的?”

“那就不知道了,反正陛下這回可高調!全宮裏頭都知道,因為顧大人對之前的金銀珠寶不是很滿意,所以這次的賞賜便由陛下親自挑選。”

楊林有樣學樣地跟顧景願八卦:“而為了找一樣能讓顧大人瞧上眼的禮物,恨不得讓人把所有寶貝都翻出來!千挑萬選啊,最後選中了這麽一塊兒萬年傳香的美玉……額,雖然它長得并不美……”

顧景願聽罷沉默,心中已經有了計較。

他起初還以為陛下是真的有費心給他挑禮物,現在看來果然是自己想多了。

——送來如此珍貴的禮物,既殺雞儆猴,又能止住宮裏人的嘴,讓早上的不愉快徹底翻頁,免得引發更多外界猜忌。

一石二鳥。

的确很符合龍彥昭的行事風格。

完全沒有別的意思。

……真是太好了。

顧景願明顯比先前輕松了許多,随意解釋了兩句:“上午在宮中那位董公子出言挑釁我,被陛下撞到了。”

“怪不得……”楊林說,“我聽說打的挺慘,原來是這麽回事。也是可笑了,那董公子沒名分沒官職,他還敢對你不敬?反了他了!螞蟻還想撼動大樹不成?”

“現在好了,陛下都說顧大人品行高潔萬古流芳,還有誰敢背後議論你?”楊林看着顧景願的臉色:“阿願,陛下在這方面還挺為你考慮的。”

顧景願不否認這一點。

畢竟若想讓自己在外頭方便行事,這點排面兒陛下還是需要給他的。

更何況龍彥昭是真的比誰都會收買人心。

“說正事吧。”顧景願話鋒一轉:“今日陛下還陪我見了太後。”

“……太後怎麽說?她沒為難你吧?!”楊林聽了,立即緊張起來。

顧景願搖頭。

太後不喜他,但也從來不會為難他。

頂多是說兩句話叫他難堪罷了。

他說:“有皇上在,她便什麽也沒說,反而把皇上弄得很不痛快……”

說着,便将之前在永安宮中的事大致跟楊林描述了一番。

楊林聽後不由感嘆:“你說這太後也是奇怪,明明是皇上生母,皇上十六歲親政以後不給放權還能夠說是為了親近母家、想給外戚分一杯羹。可這天底下恨不得兒子只寵幸男人的母親……她老人家還是頭一個。”

二公子說的沒錯,只是言語太過直白了。顧景願笑笑,道:“總之,昊王要回宮了。”

“啧。”楊林聳肩:“不喜歡自己兒子,反而頂關心別人的兒子,這方面她也是獨一份兒。”

“是不正常。”顧景願用手指輕輕摩挲着錦盒中的玉石,香氣在整個屋裏萦繞,他則在這陣令人迷醉的香氣中垂眸思考。

皇上十三歲登基,那時還是總角少年。

按大宜朝祖制,皇帝十六歲才能親政。

龍彥昭上去的時間不巧,差了幾年。

于是宮中有太後垂簾聽政,朝上攝政王代為主理朝事。

按說皇上到了十六歲,這二人便該雙雙交權。但在這件事上兩個人卻難得的統一一致,以至于糾纏到了今日,還是有很大一部分皇權落在他們手上。

若不是這二人貌合心不合,都有點自己的小心思,恐怕龍彥昭都走不到今日。

“這裏頭說來還有幾段秘辛。”

楊林提起話頭,顧景願便問他:“什麽秘辛?”

楊林說:“我也是先前偶爾聽我爹他們說的。”

二公子喝了口茶,學着說書人的模樣,道:“咱們的太後跟當年的晨妃同時生産,同時誕下皇子。太後誕下了咱們的皇上,但晨妃命不好,生下的皇子也就是現在的昊王,是個有天疾的。”

“這算什麽秘辛?”顧景願看他,這件事不是秘密,朝野都知道。

“我還沒說完呢。”楊林不服氣地道:“後來有西域高僧來到宮裏,這麽一算啊,才知道是咱們的陛下……陛下他是天煞孤星,克親人,那昊王就是他給克的!”

顧景願聽罷,表情依舊很淡,并無半點震驚狀。

倒是換成楊二公子震驚了。

“你連這事兒都聽過?陛下登基後這可都是秘聞了!”

顧景願表情都沒動一下,問他:“還有什麽秘聞嗎?”

“就……”楊林下意識回答他,“反正先帝聽信了那高僧的說辭,堅信将陛下留在宮中對自己是個禍害,便在陛下很小的時候将他送去了北部行宮……太後也因此受到冷遇,所以才會對陛下不喜吧。”

顧景願:“嗯,倒也說得通。”

楊林道:“有人說她對昊王好,那是因為陛下克了昊王,她心中有愧。還有她不喜陛下留有子嗣,是因為陛下那天煞孤星的命格……”

“這說法就有些奇怪了。”顧景願道:“不像是太後的性格。”

“這事兒是挺怪,後宮那些秘密,就連我爹也不可能全都知道。”

楊林說到一半兒,終于想通了似的,一拍手:“我知道了,這些都是我爹告訴你的對不?你進宮之前他一定會告訴你這些的,你跟在陛下身邊也得防備着點,萬一那高僧說的全是對的……”

“二公子慎言。”顧景願再度打斷他的話,“命格這種東西,在下從來不信。”

說着,他将那錦盒放回桌上。

目光一轉,眼睛落在楊二公子的玉扳指上,顧景願纖長的眼睫在眼底留下一小片陰影。

他淡然道:“再說我與陛下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

“……也是。”

楊林又道:“那這件事你應該也知道,陛下小時候去的那個北部行宮……說是送去,那還不如說是發配過去!先帝的原話就是‘生死都是他自己的命’,陛下想來是受了不少苦。不過他卻是在那裏遇見了那位……要麽怎麽說是白月光呢。”

他說這些的時候,顧景願的眼睛一眨未眨。

楊二公子繼續喝茶,“所以說景願,你不對陛下動感情是明智的。在陛下那兒就混不出個結果來,不如露水姻緣,等顧源進那個老狐貍一倒……唉你怎麽總盯着我這玉扳指看?你喜歡?”

放下茶杯,楊林看了看自己戴在手上的玉扳指,沒注意到顧景願的眼睫劇烈地顫了一下。

“原本你喜歡什麽我都能送你,兄弟麽,都不算什麽。但就這個不行。”楊林語氣頗為遺憾地說:“這玉扳指是一對兒,另一個一直戴在我大哥手上。”

顧景願已經暼開眼睛不看了。

他嘴唇噙動,覺得該說什麽,卻又什麽都說不出。

只能靜靜地聽着楊林嘆氣:“可你也知道,我大哥他回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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