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周言回到家的時候,家裏一片漆黑。丁一钊的鞋子還在門口放着,客廳裏卻沒有他的身影。周言往外望了一眼,發現他坐在陽臺上那張躺椅上,背對着周言。

周言先把燈打開了,然後走了過去。

“他走了?”丁一钊沒有回頭,聲音淡淡的。

“走了。”周言搬了張椅子,在他旁邊坐下,“你今天還睡沙發上嗎?”

丁一钊沒有馬上回答,沉默了一會,然後無聲笑了笑:“你出門去添菜的時候,我和他聊了聊。我告訴他,我們在一起過;我還讓他離你遠點。”

周言的目光看着隔着栅欄看着遠處,沒有說話。

“你這麽聰明,應該早就猜到了吧。”丁一钊轉頭看了他一眼,“其實我死皮賴臉的纏了你這麽多年,你早就煩了吧?”

周言皺了皺眉:“你再說這些,有什麽意義?”

“是啊,有什麽意義……”丁一钊喃喃自語,擡頭仰望着深藍的夜空。

這些年,他的腦子沒有一刻是清醒的,總是翻來覆去想很多事,大多是羅進忱去世、周言入獄那年的事。想自己當初是怎樣顫抖地握着拳頭在父親嚴厲的目光下低頭,怎樣決絕地拒絕上庭給周言作證。

他的父親是羅家的律師,和羅家交好,所以從很小的時候開始,他就和羅家的孩子一起玩,後來周言來了,別人都把周言看做外來的入侵者,只有他,只對上一眼,就知道他們屬于一類人。

羅進忱本對周言也懷着敵意,但是這小子太厲害了,不知從哪一天開始,羅進忱忽然卸下了武裝,開始背着家裏人對周言釋放善意。所以後來,全家上下只有羅進忱知道自己和周言的事。

羅進忱病入膏肓之際,任何治療和延長生命的方法都成了變相的折磨,他知道不能指望一心只想讓他“活下去”的家人,所以只好求周言幫助他提早結束生命。

幫助別人安樂死是犯/法的,羅進忱絕望地懇求周言的時候,他也在場,他勸過周言不要沖動,如果周言真的這樣做了,羅家人不會理解,更不會放過他的。

丁一钊後來一度很後悔,他對周言的了解還是不夠,他根本就沒有想到,周言真的這麽去做了。

那時羅進忱最多只能活一個月了,事發後無法發洩的羅家人,把所有的怨氣都撒在了周言身上,周言幾乎沒有辯駁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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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自己的證詞很有用,只要他在法庭上說,羅進忱當時是清醒地懇求周言提前結束自己的生命,周言就很有可能得到輕判。

可是他沒有。

“你以為羅家人不知道進忱活得痛苦,本就想早點解脫嗎?如果他們肯松口,這件事就能大事化小,但是他們不肯。他們的目的就是要找拉個人給進忱做墊背的,他們心裏面太怨了。接下來這段時間你好好在家呆着,什麽話都不要說。這事兒跟你沒關系,不需要淌這趟渾水。”

父親和他說的這段話在很多年後的今天依舊在他的腦海裏時時響起,振聾發聩。

周言坐牢了四年,他無數次申請探視,都被拒絕了。他知道,周言對他非常非常失望。

在那以後,他忽然強硬地要求轉專業,大膽忤逆了父親,出國學做西餐。

一走就是幾年,等到學成歸來,周言出獄,他又死皮賴臉地跟了周言一路,要住到他的鄉村小宅。

可謂相當不要臉。

丁一钊不知道周言明不明白,自己在他面前,早就沒有任何尊嚴可言。也許從他拒絕出庭作證的那一刻起,周言就徹底心如死灰了,在周言眼裏,自己就是個冷血的禽/獸。

後來周言是怎麽答應他住進來,丁一钊記不太清了,只知道自己每個月交付的房租夠得上在市中心租一套小公寓了。

而在過去的每一天,周言和他講的話不會超過十句。

他們像兩頭困獸在交纏,伺機等待對方率先破功。

其中的感情,已經和愛無關,更像是一種……救贖。

丁一钊走了。

周言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走的。他在椅子上就這麽睡着了,醒過來的時候家裏只有他一個人。

那椅子低矮,椅背也窄,起來的時候脖子僵住了,一動就疼。

周言去衛生間沖了個澡,躺回到床上,覺得全身都快散架了,哪哪都累。

他閉着眼睛躺了會,還是困倦,但是睡不着。腦海裏全是和韓铮之前不可言說的畫面。——哎,那個時候黑燈瞎火的,兩人都太入戲,也不知有沒有被什麽人看到。

實際上他到現在也沒回過神來,覺得像做夢一樣。

——韓铮啊……直男癌和未婚妻同具的韓铮,怎麽可能和他一樣,喜歡男人呢?!

要不是韓铮親口和他說,他本來就和他一樣,他肯定自責死了,覺得是自己把一個直男帶溝裏去了。

周言覺得這事不能怪自己蠢,韓铮之前藏得,确實滴水不漏的。他身上又沒裝“gay達”,沒發現在情理之中。

當然,現在他腦子裏首當其沖的是另一個問題。

韓铮為什麽吻自己?

那個吻是什麽意思?

在那個吻之前,韓铮剛問他是不是喜歡自己,而周言也承認了。所以,他能不能自作多情地解讀成:韓铮也喜歡他。

可是這樣的話,淩影又算什麽鬼?她不是韓铮未婚妻嗎?還是說他們那只是……“形婚”?

當時韓铮說了那句驚天動地的話後什麽都沒多解釋,周言還處于懵逼狀态,自然也什麽都沒問。現在回想起來,沒搞清楚的問題實在是太多了。

周言望着天花板發呆,想這世道真是“卧/槽”,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什麽事兒都能來個大反轉,比狗血八點檔還牛逼。

他現在越活越覺出些人生的滋味來,每件事都是一環扣一環的,當年要不是他老媽狠下把他“賣”給了羅家,羅進忱會自然死亡,他也就不會坐牢,之後也不會年紀輕輕就一個人在鄉下老屋想着度過餘生,這樣也不會救下秦飛飛、遇到韓铮。

“蝴蝶效應”四個字太可怕了,他現在每邁一步都是膽戰心驚的,說不定一不小心就嗝屁了,自己嗝屁也還好,就怕殃及無辜。

就好比孫小珍的失蹤,他直到今天都覺得,這事兒和他沒有十分也有八分的關系。

可能因為周言睡着前想到的是小珍,睡醒之後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個醫生帶小珍媽看看。

周言洗漱完換完衣服到弄堂口的燒餅店買了兩個燒餅、兩根油條、兩杯豆漿,買完後叼着一根油條就往小珍家跑。

小珍媽平時時不時接點穿珠子的手工活掙零花錢,就坐在家門口,時不時和左鄰右舍的老頭老太唠叨兩句,臉上還帶着笑容,旁人看着實在是正常到不能再正常了。

周言把小珍媽的那份早餐給她:“阿姨,您随便吃點。”

“現在都八點半了。”小珍媽皺了皺眉,“過會得吃午飯了。”

旁邊頭發花白的老太笑着露出僅有的兩顆牙,含糊不清地說:“珍兒媽,每天都四五點就起來做早飯啦……”

周言一愣,對小珍媽說:“阿姨,你這麽早起來幹什麽?我看你晚上挺晚睡的。”他有時下班回家很晚了,她那屋子裏還亮着燈。

小珍媽抿嘴一笑:“我這燈,總得給我家閨女時時亮着。”

這話夠紮心了,一說出來,旁邊的人面面相觑,沒一個能接的下去的。

其實到這一步很明顯了,周言出獄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都在看心理醫生,他自己多多少少了解一些這方面的東西,小珍媽的精神狀态确實有問題,是不争的事實。

周言還在思忖到底怎麽把這事進行下去,手機突然震了一下,提示收到一條微信。

微信是秦飛飛發的,一條語音。

“周言哥,我哥今天做了糖醋魚和紅酒炖牛肉,你記得過來吃晚飯呀!”

丫頭聲音嬌嗲,甜膩的很,聽得周言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按住語音按鈕,回她:“不了,我今天上晚班,下班會很晚。”

幾秒後,秦飛飛回了他一個大哭的表情。

***

“哥!周言哥不來!他說有夜班……”秦飛飛拿着手機哭喪着臉跑到廚房,對着忙活着洗菜切肉的韓铮抱怨,“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自來水嘩啦啦沖洗着菜葉子,韓铮把旁邊裝着凍成塊的牛肉的盆子裝滿水解凍,回頭掃了她一眼,漫不經心地答:“知道了。”

“就這樣?你就這反應啊?”秦飛飛對着他瞪大眼睛,随手拿過一個蘋果啃起來,“你不是要請人吃飯嗎?這麽沒誠意。”

“這蘋果沒洗。”韓铮皺了皺眉,從她嘴裏拿下那個蘋果,在自來水下沖洗了二十秒,“幫你削皮切塊吧。”

秦飛飛拽了拽他的衣角,堅持不懈地問:“哥,我們什麽時候能再見周言哥啊?”

“我昨天去看過他。”韓铮頓了頓,眼神有點游移。

“啊?!你真去了!”前一天是秦飛飛自己和韓铮說周言還沒離開市裏,沒想到他動作這麽快……

秦飛飛在廚房裏和韓铮軟磨硬泡了一會,韓铮萬不得已終于松口,說晚上帶她去“喜來”吃夜宵,秦飛飛這才滿意地離開。

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翹着二郎腿吃薯片看綜藝節目,心情好上了天,秦老爺子看着孫女這麽高興,自己臉上也樂開了花。

“飛飛啊,心情這麽好啊?好久沒看你樂成這樣了。”

秦飛飛把薯片嚼的嘎嘣脆,眉眼彎彎的:“我哥終于答應和我去周言哥那吃夜宵啦!”

秦老爺子微微颔首,有點遲鈍地晃了晃腦袋,聲音不大:“啊……小周啊……”他咳嗽了聲,漫不經心地說,“你哥和他關系好像越來越好了。”

“嗯……”

秦飛飛也不知道聽沒聽清楚他的話,含糊地應着,眼睛沒有離開電視屏幕。

秦老爺子的目光掃過電視屏幕,最終定格在電視機邊擺放的一張照片上。

那張照片是秦飛飛不久前洗出來的,那天去山上燒烤時候拍的,兩個人的合影。韓铮和周言站在中間,其他幾個人都是勾肩搭背地放肆笑着,唯獨他們兩個沒有。

可是他們站在一起的樣子,意外的和諧。

秦老爺子嘆了口氣,拄着拐紮顫顫巍巍地站起來,一步一步挪到電視機前,把照片拿走了。

秦飛飛這會總算回過神來,睜大眼睛看着他,問:“爺爺你幹嗎呢?”

秦老爺子把照片倒扣着放到她旁邊,揮揮手:“拿去你房間吧,客廳裏改放我們的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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