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秦堯走路悄無聲息,又不主動出聲,要不是楚辭正對着殿門坐着,直到此時都不會發現他在背後。

她被吓了一跳,有些害怕秦堯問剛剛為什麽沒有認出他。

這是她的一個秘密,從來不對人說的秘密——她無法從臉區分出人。這在宮裏很危險,也很無禮,所以她一直假裝的很好,從來沒有被人發現過。

可是秦堯對她而言還很陌生,他的身邊也有很多和他身量相似的人,楚辭根本沒有辦法把他和他們區分來。

因此她兔子一樣地彈起來坐在軟榻上,眼睛還帶着淚,眼尾紅着,纖細的小腿蜷起在身側,一頭長發飄起來,披散着一直從軟榻上蜿蜒落到地上。她緊張地看着秦堯。

對着秦堯無畏的勇氣只存在了一瞬間,甚至在說完那句不經心的話之後,楚辭就後知後覺地害怕了,所以現在秦堯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她就像兔子突然看到一只大尾巴黑狼一樣。

黑狼和白兔,一物降一物,楚辭對他本能地畏懼和抗拒。

趙兆卻似乎對他的到來毫不意外,他翻了個白眼,甚至明知秦堯就站在他身後,還故意地刮了一下楚辭的鼻子,動作很輕,像是逗孩子一樣親昵自在。

這簡直就是對秦堯示威。

楚辭抿緊了嘴,捂着鼻子小心地看着秦堯,生怕他突然就變臉。

秦堯表情平靜,繃着臉踢趙兆一腳,“滾遠點。”

趙兆沒有滾,只是順勢從軟榻上滑下來,坐在地上背靠着軟榻,長腿橫攔在地上,同樣不耐煩地揮手趕他,“離我遠點,好大的酸味,都熏着我了。”

秦堯不理,長腿一邁越過他,對他的話不置可否。

趙兆沒攔住他,就蜷起一條腿,卸了力氣仰躺着,手指揉了揉眉心,懶懶地打了個哈欠,眼角困倦得流出一點眼淚。

看起來特別疲憊。

楚辭知道急行軍可能幾天幾夜不眠不休,很熬人折磨。她看看一臉萎靡的趙兆,又看看精神奕奕的秦堯,第一次察覺原來人和人之間的差距原來這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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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又覺得秦堯精神得不太正常,好像應該算——人逢喜事情神爽?

也是,順利打下江山,也算得上天大的喜事了,精神很好是應該的。

楚辭在腦海裏胡思亂想着。

秦堯沒注意楚辭的小念頭,看趙兆一眼,頓了頓收回到了嘴邊回諷的話,換成,“幾天都沒休息了,你去睡會兒吧,阿辭有我照顧。”

這是讓人走呢,楚辭立刻看向趙兆,眼裏有些不安,有些怕現在自己一個人被留下。

趙兆用力閉了下眼睛,再睜開時眼裏帶着紅血絲,對她安撫一笑,“沒事,左右閑着,我再呆一會。”

楚辭有些不忍心,但仍是放松了一點,安心許多。

“剛剛在聊什麽,那麽開心?”秦堯漫不經心地問。他走到楚辭面前,放下東西,彎腰伸手撈起她垂落地上的頭發,捧在手裏一點點清理幹淨,放到床上。

楚辭抿緊嘴巴不肯說,趙兆卻不怎麽在意,他說,“我承諾阿辭,等事情安定下來,她要是不想留在宮裏,所有人都不許攔她,讓她走。”

秦堯手一抖,扯掉楚辭一根頭發,他撩起眼皮,把手中的頭發理順,慢條斯理地問,“你信了?”

楚辭側坐着,也跟着看他手中的頭發,咽了口唾沫,心髒怦怦直跳,聲音緊繃地問,“不能信嗎?”

“可以。”秦堯動作輕柔地把頭發攬到她背後,聲音平靜,“要是到那時你不想留下,天大地大,你想去哪裏就去哪裏,我絕不強求。”

!!!

他竟然真的同意了!楚辭有些難以置信,更多的是激動,又不敢表現得太明顯。她咬着唇,眼睛卻是彎着的,又亮又璀璨,像是落了一顆星星在裏面。

“謝謝你。”楚辭聲音裏帶了笑意,誠懇地對着趙兆說。

趙兆也笑着,擺擺手不怎麽在意,秦堯卻擡眼看着她,一字一頓地說,“我就不用謝嗎?”

楚辭遲疑一下,有些不太自在,仍是在他逼人的視線下誠懇地說,“也謝謝你。”

秦堯哼一聲:“敷衍。”

楚辭:“……”

正在她絞盡腦汁想怎樣表達謝意才不會讓他覺得敷衍時,秦堯卻撩起衣袍,單膝點地在她面前跪下。

又是這樣。

楚辭愣住了,但飛快地回過神來,整個人下意識地往後退,小聲問他,“你要做什麽?”

秦堯不開口,不解釋,甚至都不看楚辭一眼,只是伸手握住她纖細白皙的腳腕。

楚辭很白,臉是白的,露出的脖頸是白的,手指是白的,手腕是白的,小巧的腳丫和腳腕更是白的。整個人就像是雪做的,觸手柔軟冰涼,又像是一塊細膩的冷玉。

楚辭只覺得腳腕一燙,下意識地就要往後縮着,把腳腕從他手裏拿回來。秦堯也不十分用力,只是手掌圈着她,卻讓她無處可逃。又覺得隔着薄薄的一層皮肉,手裏握着的是她的骨頭。

“太瘦了”。秦堯皺起眉頭,執着地又說了一遍。

“你——你松開!”楚辭掙紮着,整個人都往後退,又窘又惱。

大爻國風雖未至存理滅欲,也多有些才子佳人的風月故事,可都發乎情止乎禮,絕無半分僭越。

楚辭雖然成了親,但齊苼才十歲還是個孩子,楚辭一直拿他當弟弟,起卧皆是分開的,楚辭愛護他,更像是個威嚴的長姐。

楚家家風嚴苛,食不言寝不語,甚至嗷嗷幼子的一舉一動都要恭謙克制,天地君親師,父子倫理綱常就是天大的事情。楚辭和親人皆不如何親近,從小至今都沒有過一個擁抱輕撫。

或者說,這十六年,從未有過任何一個人,這樣大膽又無禮地,握着她的腳,甚至不隔一層輕薄的軟裳!

簡直放肆!

掙紮間楚辭失了分寸,慌亂之間身體不穩地往後栽倒,左腳踢在空中,踩到了——

一個柔軟溫熱的東西。

楚辭的腳趾蜷了蜷,确認腳下的觸感沒錯,臉色唰一下就白了。

英氣的眉毛,銳利的眼睛,高挺的鼻子和緊抿的嘴唇,在腳下的感覺幹淨而溫暖,像是春日裏曬得軟熱的青草。

可是這青草也不是陽光,不是可以任她踐踏的東西。

這是一個未來的帝王,站在天下最高的權勢之巅,掌握着無數人的生殺大權,授命于天被萬人景仰,怎麽可能會放任一個小丫頭,爬到他頭頂?!

況且秦堯那個霸道唯我獨尊的性子,少說一句“謝謝”都要锱铢必較地讨回來,那樣張揚跋扈的相貌,生來就該傲睨萬物,要是有人敢把腳踩在他臉上……

就算是無意的,也不行。

一瞬間楚辭大腦一片空白,什麽都想不起來,甚至應該先把腳放下都不記得。趙兆卻托着她的頭,另一手扶着她的背,小心地把她拉起來,關切地問,“磕到哪兒了,疼不疼,怎麽不說話?”

楚辭呆愣地看着秦堯,手心後背一層冷汗,嘴唇嗫嚅顫抖着,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秦堯冷着臉,左手仍舊圈着楚辭的右腳,右手把踩在自己臉上的小腳丫拉下來放在膝蓋上。太小了,放在手心裏都握的過來。

“阿辭?”趙兆叫她,有些緊張地問,“是不是磕到了,很疼嗎?”

秦堯擡起頭看她,臉色很冷,皺着眉,楚辭立刻搖頭,小聲道,“沒有磕到。”

“那怎麽臉色這樣白?”趙兆疑惑道,“冷嗎,還是餓了?”

秦堯冷哼一聲,大手托着她的小腿肚,毫不客氣地狠狠彈了一下她的麻筋,嘲道,“冷?餓?都不是,她這是吓得。”

“嘶——”針紮似的酥麻癢痛立刻繞着小腿肚蜿蜒直上一直到後背,一瞬間楚辭的眼淚都要下來了。

她雙手抱着小腿,咬着嘴唇,小聲地喘着氣,眼睛立刻又紅了,但是這次沒有哭。

“之前膽子不是很大嗎,赤手空拳都敢找人拼命,怎麽這次,只是不小心踹了我一下就吓哭了?”

“還是我長得那麽吓人,讓你看一眼都白了臉?”

秦堯果然是锱铢必較,他咄咄逼人,毫不客氣地一通指責。

卻只是教訓,連懲罰都只是捏了她的麻筋,雖然又痛又癢,但已經是很溫柔的方法了。

和他面無表情的臉一點都不一樣。

楚辭小心地看他一眼,雖然還是記不住長相,但第一次對他心生好感,覺得他真的很英俊,像個冷冰冰的戰神,卻寬容又溫和。不然怎麽可能這樣輕易就放過她?

至少楚辭自己覺得,她要是被人踩在臉上,就算是拼了命也要狠狠地懲罰他,況且是一個皇帝被踩了臉。

他一定是個面冷心軟的好人。楚辭自以為是地想。

秦堯根本就不會想到,被踩一次臉就能換回楚辭的好感,他還是冷着臉,十分不滿地看着楚辭。

楚辭真心誠意地說,“不是,沒有。”

甚至連“我不是赤手空拳我有一把匕首”,和“我沒有被吓哭只是不敢說話”都沒有反駁。

特別乖。

秦堯卻沒有這樣輕易地放過她,十分得寸進尺地說,“不是?那就是覺得我長得很合你的眼了?”

楚辭遲疑,英俊和合眼好像是不一樣的,況且長什麽樣子對她來說都沒有區別,反正每一次見都是第一次見。

秦堯立刻不滿地“嗯?”了一聲。

楚辭飛快點頭,毫不猶豫的說,“是!你特別英俊,是我見過最英氣的人。”說得特別真情實意。

秦堯輕笑一聲,終于沒再逼問,揉了下她緊繃的小腿,舒緩她的難受,然後把她的腳放在膝蓋上,低頭伸手抹掉她腳底的灰塵,然後用幹淨的布巾再擦一遍。

等到一切都清理幹淨了,才握着她幼圓白皙的腳跟,一寸一寸地,慢慢地把白襪從她的腳尖套到腳跟,再順着柔軟的小腿緩緩上拉。

他的手很大,也很熱,放在楚辭微涼的皮肉上,就像是草原上極有分寸蔓起的火苗,并不灼人,溫和,內斂,卻也能燎原。

只是一個替她穿鞋的動作而已,秦堯做的漫不經心,楚辭卻看得心軟。她手撐着軟榻,低着頭看秦堯的發頂,甚至有一瞬間覺得他溫暖又熟悉,特別想伸手摸一摸。

因為從來沒有人這樣細小地照顧過她,連她不穿鞋光着腳踩地都擔心她受涼,自己去找來鞋襪親手替他穿上。

也許,楚辭默默地想,這兩年跟在秦堯身邊是正确選擇。

秦堯卻一撩眼,開口問她,“剛剛為什麽沒有認出我?”

楚辭:“!!!”我以為你已經忘了這件事了!

“這是第一次,再有下次……”

未盡之言滿是威脅,楚辭瑟瑟發抖。

怎麽辦,雖然我很害怕,但我下次肯定還是會認不出的啊?!!

作者有話要說:  楚辭:我好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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