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地下室內的東西逐漸淡化, 一切實物在溫楠的眼裏化為虛無, 他置身于仿若混沌未開的無邊黑暗裏, 滿眼皆是平靜。

視線的盡頭劃開一抹亮光，刺眼奪目，一輪巨大無比的圓月從遠處的地平線悄然升起，剎那間銀河璀璨，星光萬丈。

虛拟人影與溫楠伫立在星河浩瀚之間，乍一看就像是一個人在照鏡子，兩邊都沒什麽不同，但湊近了細看, 卻能發現他們氣質上的微妙改變。

明明都是同一個人, 卻像隔了遠方彼岸那麽大的間距。

看到虛拟人影的那一刻, 腦子裏仿佛有一片遮蔽已久的迷霧被風吹開, 溫楠立刻融入了更清晰的記憶。

這個虛拟人影是他早年制造出來的。

溫楠揚了一下手中的體檢報告:“我的個體素質稱不上優秀，為什麽要給自己進行戰鬥本能的測試, 甚至要對外隐瞞？”

‘溫楠’掃描了一下裏面的內容, 半響後搖搖頭, 笑了一聲:“我可沒想到是這個原因。”

他在空中打了個轉，就像是一個閑不住的小孩，語氣裏帶着生動活潑:“那裏面可不止是戰鬥本能, 還測定了你的生長細胞活性，各器官發育及蛻化, 以及精神力變化增幅, 腦域異化程度。”

溫楠看起來仍舊是那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 但拿着文件手指卻有些不穩的顫抖。

他早就發現了這些項目測試的是什麽，但卻潛意識選擇忽略，而現在，虛拟人影毫無所謂，将真相赤|裸|裸地攤開在了他的面前。

他輕聲道:“聽起來像是對一個造物的基礎測試。”

“你就是只造物。”

虛拟人影抱臂環胸，他的笑容一貫溫和，如今面對作為自己真身的溫楠，卻還帶上了幾分理智性的殘忍:“自欺欺人是小孩子不成熟的表現，換算古地球人的年齡，你都快奔三了，還用為自己掩飾些什麽呢？”

雖然已經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溫楠的呼吸還是免不了一滞。

他頓了頓，掩藏在黑暗中的半張臉上是什麽神情，誰也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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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後溫楠擡起頭，若無其事地笑了聲:“是嗎？”

溫楠這麽快就做好了心理建設，虛拟人影像是覺得無趣:“你接受得這麽快可就不好玩了啊，還以為能刺激你一陣子呢。”

“......你是我制造出來的，對吧。 ”

虛拟人影坦然道:“對啊，百分百模拟你當時的思維和想法，相當于一個曾經的你。”

“過去的我會這麽希望自己倒黴？”

“誰知道，反正你抽風起來連自己都坑。”

虛拟人影一言一語皆是輕佻，是溫楠熟悉的模樣，雖然拉薩曾多方面暗喻以前的溫楠有多麽氣人，但溫楠也只是往訓練太狠的方向上想。

現在間接性面對曾經的自己，除了有種新鮮感，還有種看破紅塵的了然。

——真挺氣人的，沒法否認。

“你的表情看上去像是想揍我。”虛拟人影在溫楠的身邊飄來飄去，模樣欠揍得很，“不過你揍不到的，死心吧，也別想着逞一時痛快把我銷毀，我在這一共準備了二十多個備份，除非你有耐心将地下室翻一個底朝天——”

溫楠神色淡淡:“關閉主電力源能讓你閉嘴麽？”

“智能程序綁定信息源，完全中斷會導致部分信息丢失。”虛拟人影攤手，神色悠哉，“你要是皮這一下，以前千辛萬苦搞出來的努力可就白費了。”

溫楠:“哦。”

溫楠眼也不擡，痛快地在電子鍵盤上敲打了幾下，将電力啓動的控制界面拖到了半空中，并且沒有猶豫，伸手點擊确認。

虛拟人影簡直驚了，他能看出溫楠不是在欲擒故縱:“等等，你沒聽見我的話是不是，快住手！”

‘他’急切地伸出手來，忘記了自己只是個投影，想要制止溫楠的行動，那只手卻從溫楠的身體直接穿過。

那一瞬間虛拟人影瞳孔緊縮，真真是又氣又怒，很想拽着溫楠的衣襟破口大罵:皮這一下你真的開心嗎？！

但很快‘他’發現自己并沒有消失，同樣也動彈不了。

“我只是想調個節能模式。”溫楠挑起半邊眉梢，雖然在笑，眼裏卻沒有笑意，“系統會自動關閉一些不必要的耗能程序，比如多方位立體投影。”

光團:“......”

“看你飄來飄去的實在煩。”

光團:“......”

“生氣嗎？”溫楠偏了偏頭，“可惜你對我無可奈何。”

他做出這個小動作，和虛拟人影剛才嘚瑟的樣子竟然有了一絲詭異的重合。

光團:“......”

事實證明，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溫楠都不是個會吃虧的主，哪怕在面前飄了的是他自己。

“還有你以為我真的不敢中斷主程序麽？”

溫楠立起身子，淡淡地道:“無意義的惡作劇只會耽誤時間，我将你做出來一定是為了什麽重要的事——你清楚地知道我會明白這一點，所以才會在我面前肆無忌憚。”

“但是有一點你忘了。”

“火災了怎麽辦，地震了怎麽辦，動力系統出故障了怎麽辦，有敵人暗中潛入了怎麽辦，同事家的熊孩子來作客不小心觸碰了機關怎麽辦——”溫楠拖長了聲音，低低笑了一聲，“我是個多疑到連自己都不會完全相信的人，單是地下室裏就能準備二十幾個備份，難道在其他地方就不會留下十幾二十個備份？”

光團默然。

“如果我沒猜錯，哪怕我現在中斷了主程序，立刻就會有應急裝置彈出來，告訴我其他備份所在的線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你也不過只是個可有可無的備份而已。”

“所以乖，別在我面前抖威風。”溫楠眯眼，“小心我滅了你。”

“......”

光團知道溫楠不是在開玩笑。

半響後它嘆了口氣，終于恢複了正常的談話語調:“是，在其他地方也有一些備份，但備份準備得越多，被人知道的風險就越大，以防萬一，那些備份開啓的條件極其苛刻，你要是去找得花不少功夫。”

溫楠不置可否。

“這裏是最輕松的，只要系統檢測到你的情緒出現異常就會自動開啓，所以為了省時省力，我們各退一步，你也別想着把我滅了。”光團無奈地道。

溫楠點點頭，單手在控制面板上一點，光團閃爍了一下，虛拟人影再次出現在了溫楠的面前。

[溫楠]揉了下脖頸，眉宇輕蹙，沒掩飾自己的不爽:“說實話，雖然有那個必要，但我真的挺煩一件事要考慮得面面俱到，又累又麻煩。”

溫楠颔首:“在這方面我兩可以達成共識。”

[溫楠]看着他，頓了頓，突然就笑了:“你現在是什麽職務？”

“聯盟元帥，統領三軍。”

“哦，那就是了，難怪我看到你就渾身不自在。”

[溫楠]嘆口氣，突然問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話:“話說你後悔過嗎，走上這條路，變成如今這個樣子。”時時刻刻要戴着一副虛僞的面具。

溫楠沒有跟他繼續唠嗑。

“閑暇時我會考慮這個問題，但不會是現在。”溫楠看着‘他’，“告訴我，除了忘記自己是只造物，我還損失了什麽記憶？”

看着态度強硬的溫楠，[溫楠]眼中閃過一抹更為無奈的嘆息，不過轉瞬即逝。

‘他’剛準備說話，聲音卻是一滞，剎那間眉峰凝成一團，銳利的眼刀刺向溫楠的胸前。

溫楠狐疑地皺了皺眉頭，低頭時發現小團子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了過來。

團子僵立着，小小的嘴巴張開，一雙烏黑的眼睛睜得極大，隐隐還有震驚的水波在裏面顫動。

它突然用兩只爪子緊緊扒住溫楠的衣服，不怎麽穩妥地立起了小身子，只為了能看到溫楠的眼睛。

——看清裏面到底掩藏了什麽東西。

“我會告訴你的，不過麻煩這位元帥大人，能不能先把你手中的小生命體帶出去？”[溫楠]揉着額頭，“現在珍惜動物走|私還沒有得到禁止嗎？身為元帥居然還知法犯法，你的良心難道就不會痛嗎？”

“還有你到底弄來了一個什麽鬼東西，沉睡的時侯精神力小到忽略不計，醒來之後精神力直接飙升到一個頂級機甲戰士的峰值，還差點觸發了自衛系統......我真謝謝你啊，知不知道因為你的一時疏忽，差點就毀了一整個地下室，到時候要真的去東奔西跑尋找線索，我可不會同情你。”

溫楠狀似在聽着[溫楠]的絮絮叨叨，但嘴中卻喃喃着:“足夠和頂級戰士媲美的精神力？”

他低下頭，不确定地問了一聲:“沈馳？”

“沈馳？”小團子還沒有什麽反應，[溫楠]卻随口接上了話。

虛拟人影單手撐着下颚，頗為好笑地飄在半空中:“你怎麽給它取這麽一個名字，不怕小七不高興嗎？他可是一直想要這個名字啊。”

溫楠:“......”

[溫楠]:“怎麽這個表情，我說錯話了？”

“......喵嗚。”

聲音溫楠的手中傳來，又萌又軟，奶聲奶氣，[溫楠]感覺自己的心肝仿佛顫抖了一下，情不自禁地看了過去。

團子立在溫楠的胸口，對直了眼看向‘他’，那裏面灌滿了水汽，喜悅激動狂喜，盛放出讓人動容的光芒。

時間被拖曳得漫長，像是過了一會兒、好半天、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很久又很久。

小團子再次開了口。

叫聲軟膩膩，甜乎乎，帶着失而複得的小心翼翼，帶着如獲珍寶的虔誠。

“喵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