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為了在理想的時間歸來,懷卓細心的規劃時間。什麽時候出發以避開高峰期,在每個鎮子上停留多長時間用以解決饑餓,最後又留出多少分鐘以調整時間誤差。總之,當她回到華溪村時,只有少數幾家人的門前亮着燈。夜如濃墨,星辰慘淡。蟲兒齊鳴,大黃狗聽見汽車引擎聲後放聲吼叫,遠處傳來了一個模糊的喝止聲。村子再次陷入沉睡。
懷卓下車時只覺得溫度比白日裏又降了一個度,她豎起大衣領子抵禦山間的風,臉容疲憊,嘴唇一片青紫。她想起小時候,冬季時,不知那天早晨,她心血來潮的跑到田隴邊,那裏野草遍生,還是綠的,唯有尖端上的那一小塊蒙着一小片白茫茫的雪。她看的呆了,想伸手去接,到手心時只剩下一方潤濕。
懷卓沒回老宅,宅院裏的人都睡了。這是個很好的借口。盡管她能輕而易舉的打開大門,那是父親傳下來的經驗。好幾次她無緣無故醒來時總能聽到那樣的聲音,像有人在緩慢移動門闩。後來父親舉起他的鑰匙笑着說:鑰匙可以從門隙裏伸進來,再慢慢挪開就好了。
而如今,她如法炮制,打開了沈華所住的宅院大門。她按記憶的指引,上到二樓,來到了沈華的房間前。盡管心中無比緊張彷徨,手也顫抖的厲害,她還是擡手就要去敲那扇門。門根本沒關,她還沒推,命運的風先一步吹開了那扇門。
房間燈火通明,溫暖如春。沈華靠在鋪了厚厚細絨被褥的床上看書,她旁邊是露了個頭的華螢,女孩的短發變長了些。看書的人從書中移開雙眼,目光平靜的看一眼站在門外不知所措的懷卓,後者原本想好了一大堆正當理由,現在倒不知該如何了。
“阿懷,進來吧。”沈華毫無波瀾的聲音道,她和上次一樣,并不吃驚。“記得把門關上。”
懷卓依言,她望了一眼房間,最後坐在了沈華腳邊。床邊不遠處電汀子正持續散發熱量。懷卓穿着大衣,沒一會便覺得熱了。反觀沈華,她一身長袖襯衫,熾黃燈光映着越發恬靜了。懷卓看着她柔和的臉,喉間泛苦。這樣的沈華只能是別人的妻子,別人的母親,那怡然自得的溫情明顯屬于母愛。
“天太晚,他們都睡了。”懷卓低頭躊躇一番,還是說道。“阿華,我沒地方去。”她故意這樣說,相信她那可憐樣會引起沈華的同情。
“嗯,知道。”沈華合上書,擱在床頭櫃上。“不過,可能要麻煩你把阿螢搬去她爸爸的房間了。”
懷卓頓時覺得全身血液倒流,“他回來了是嗎?”她早該想到的,再怎麽說華榮進都是沈華的丈夫,華螢的父親。他回來,無論什麽時候都再正常不過。懷卓被心裏的想法弄得瑟瑟發抖,沈華還以為她怎麽了,伸手握住了她的,關切之意卻不明顯。
“沒有。榮進說今年趕不回來了,沒買到票。”沈華說,“我只是覺得這床有些小。”
懷卓松了口氣,同時心裏欣喜起來。她才不管華榮進買沒買到票,她毫無罪惡感的想,最好他一輩子都不回來。懷卓把女孩小心翼翼的抱到隔壁房間,她沒敢多停留,那房間才是真正的婚房,就連被褥也是喜慶的大紅色,房間的擺設停留在了十年前。她咬住唇,才抑制住那些快要爆發嫉妒心,想要宣洩的淚水。她回來時,房間只留下一盞床頭小燈,沈華已經躺下,被子隆起一小塊來。
“你要睡了嗎?”懷卓邊換衣服邊問,她的行李還在車上,好在天冷她也懶得講究那麽多。她脫掉外套和毛衣,裏面只穿一件短袖。沈華的聲音柔柔的傳來,“早點睡。阿懷。”她說。
懷卓無聲的笑起來,目光溫柔而眷戀,像含了蜜。她脫掉鞋子,鑽進溫暖的被窩裏,沈華身上散發的皂角仁的味道讓她心醉神迷,她發絲間的清香讓她無比放松。白日長時間的行駛過程産生的疲憊很快湧上心頭,綿延四肢。懷卓在沈華懷裏尋了個舒适的位置,很快便沉沉的睡了過去。她剛睡着,沈華便幽幽的睜開了雙眼,她的手撫上她微涼的發絲,良久才長嘆一聲。
“我一直在等你呢,阿懷。”
她一直在等她回來,不是從幾個月前,而是從十年前。在等待時她時而憤怒,時而想念,時而迷助,唯有一點,她越發孤獨,陰郁入骨,再也無人能窺探她的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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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懷卓剛醒來就看見沈華坐在床頭打電話,她奇怪于她何時有了手機,定晴一看原來是自個的。她恍惚想起幾分鐘前的确聽到了熟悉的鈴聲,但那時她睡的迷糊,念戀這難得的溫柔也就沒理。而造成的後果便是,她只來得及聽見對話的最後一句。
“嗯,她在我這裏。”沈華說,“待會我們就回去。”
于是懷卓明白了。想來是父親或者弟弟看見了自己的車——他們總是起的很早——便打來電話詢問。
“今天星期六了?”懷卓抱着枕頭,慵懶的問。
沈華點頭。她沒再說話,下地就往房門走去。隔壁房間裏華螢已經醒了,在那床柔軟的大床上蹦來跳去,若是讓懷卓看見她那調皮的模樣,快樂的神情,定會大呼:“果真和我小時候一個樣。”
“阿螢。”沈華朝女兒伸出手。華螢立刻走到她懷裏,仰起小面孔看她,“媽媽,我怎麽跑到這裏來了,夢游嗎?”說完自己咯咯的笑了起來,沈華也跟着笑。
“你小姨回來了。”沈華解釋道,“這段日子你先在爸爸房裏睡好不好?”
華螢似懂非懂的點頭,還想問為什麽時,懷卓就推開了門,她站在逆光處,還穿着昨夜的衣服。沈華不知道她把剛才的話聽了多少,只好對她含糊的笑。這之後,懷卓先她一步回了老宅,她把車上的洗漱用品取下來,又把頭發挽成松松的發鬓,看上去越發成熟。懷卓把預先準備好的年貨拿出來分給大家,多是零食。孩子們興高采烈的拆開彩色的包裝,還未吃完一包就又去禍害另一盒。沒多久,華螢也加入混戰中,她是這群孩子中的孩子王。華可朗特意留下幾塊牛肉幹,讨好似的獻給了她,不顧旁邊姐姐可憐巴巴的眼神。
“和小時候的你們一個樣。”華永新看見後說,榮格剛想反駁那裏像他們了,永新又繼續道:“榮進今年回不來還真是可惜,好不容易阿卓回來了,他又不見了人。”
華榮進和沈華同齡,也是個愛玩愛鬧的頑皮孩童。在沒發覺對沈華的情愫之前,他和懷卓的關系猶如鐵哥們,念着她比自己小,又是女孩子,榮進時常讓着她。每次父親從鎮上帶回了什麽,他也會和兩人一起分享。那時物質匮乏,交通不便,能吃上一個豬肉餡的包子已是奢侈的事。榮進的父親只能說是有點閑錢,他每次只會帶一個包子回來。這時懷卓便會發揮她那無賴精神,總是把三份中最大的那份給沈華,最小的給榮進。按理說如此虧本的事,不會再有幾次,偏偏這傻大個每次都甘之若饴。
沈華瞥見懷卓臉色不好,連忙取了一顆放在面前的蜜棗塞進她嘴裏,眸光微動。她每次總是這麽暗示、安撫這個情緒易受牽動的人。只是她不曾想到,沒有她的數十年,懷卓早就學會了控制自己,唯有對上她,和她有關的事,她才會像個毛頭小子一般。華榮進的話題算是跳了過去。不久前,一件全村人醞釀許久,規劃許久的事被重新提了出來。對于村裏人來說,懷卓那名貴的車,出手大方的豪氣給了他們新的希望。
他們決定翻修小學,并增設二年級以後的年級,使村裏的孩子不再需要跋山涉水。不僅如此,擴建小學的同時他們還準備整修村中的路,把那條小溪的一截轉移到地下,為的是下雨天人們不再沾的一鞋底的泥,當然,也出于衛生考慮。村裏人個個摩拳擦掌,只等資金到達。這時那群外出打工歸來的青年們成了主力軍,可即便如此,離目标還遠遠的差一大截。
“說了那麽多,”懷卓聽到這時,緩緩的喝了口湯,甚至不緊不慢的夾了一筷子菜給沈華。全家人都在等着她的下半句。“你們不就是想我補全剩下的錢。”
華永新咳嗽一聲,倒也沒有否認。其餘家人都保持沉默,連沈華,也只是目光複雜的看着她。桌上的孩子們察覺到氣氛不對,紛紛放下碗筷,三雙黑烏的大眼睛也盯着她看。懷卓一笑,又吃了口菜。“我同意啊。”她說,偏過頭看向沈華,“但我有個條件,學校完工後,阿華要跟我走。”
沈華愣住,其他家人亦是如此,沒人聽出這其中深藏的愛意和膽怯。良久,沈華回以十一年前的執拗語氣,用以同樣的內容,道:“我就留在這,那也不去。。”
她從不質疑這命運般的預言,因為她知道她屬于這裏——事實上,自從年少來到這,沒人比她更屬于華溪村。她只會在這裏老去。可這其中的數十年,幾十年的生活,卻沒有任何一點征兆,沒有一點蛛絲馬跡告訴她應該是怎樣,又應該怎麽去活。
懷卓臉色不變,甚至還帶着絲笑意。“別犯傻了,阿華。”她平靜的說,“你明知道就算你終其一生,耗盡畢生才華,也不過是能把他們送到初中去。以後的事誰又能說的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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