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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兩年,懷卓家就死了兩個人,關于他家是否自帶黴運以至于連老爺子這樣的軍人都承受不起的流言傳了出來。“這家人指不定是受了詛咒,”有人這麽說,“再說了他們家人都那麽怪。”
任誰都看了出來,這話是在影射懷卓,正是由于她的歸來,平靜的生活才一再打破。但很快,流言就被壓了下來,沒人再提,畢竟誰家都會有死人。用死者去污蔑生者,是連流浪者都會唾棄的行為。
懷卓對一切并不在乎,她敏感的察覺到沈華對她突如其來的生疏,這比流言更讓她惶恐。在得知老爺子的死訊後,沈華曾驚詫痛苦的看她一眼。懷卓十分摸不着頭腦,她以為自己已經能和沈華心意相通,可現在,她看着身旁跪坐的她,竟不能知道她在想什麽,她似是悲傷又像痛苦,但很多的是悔恨。現在還不是談話的時候,懷卓對自己說,暫時壓下了疑惑。
因為老爺子身份的特殊,許多人來參加葬禮,甚至還驚動了鎮長。這位身穿黑西裝、打着領帶、扣子幾乎扣不了的男人進門之時,沈華便看見了他身後如霧般的血色。她沒有驚訝也沒有聲張,就在老爺子死的那一刻,她就暗下決心,不再向任何人透露出那怕一點點的預見,就讓那些不該存在的東西永遠爛在她心中。她已獲得生存下去的真谛,只可惜還是晚了些。
鎮長手持三柱香,彎腰拜了三下,差點直不起腰來。由于感到丢臉,他沒待多久。他回到專車上,用紙巾擦着額頭的冷汗,很奇怪,明明是秋冬之際,那老宅卻處處透着非自然的陰冷。他不信神,但手上背負了太多看不見的血腥,那些東西對他的影響比常人更盛。
老宅裏到處都是人。他們席地而坐,說話聊天,吵吵鬧鬧。不遠處,廚子支起土鍋,大塊大塊的肉在鍋裏翻滾,一只只雞、鴨被拔掉毛,露天放在水盆裏,一盆盆的蔬菜洗淨,大刀揮舞着,切成合适的形狀。肉的香味引來了土狗,廚子們扔給它們一些骨頭渣子。但沒有土狗來吃,它們前犬趴在地上,口中哼哧着,忽然掉頭跑了。
除此之外,還有一少部分人,只有沈華和華螢看的到。他們安靜的隐藏在暗處裏,等待着軍號。淩晨時分,一聲凄慘的軍號劃破夜色的寧靜,“一二,一二一,一二……”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響起,他們穿着舊式軍裝,肩挎老式□□,神情倦怠且嚴肅,沒人說話。他們還很年輕,大概二十出頭。他們是來接戰友的,為此他們走遍大半個中國,在亡靈的地圖上标著出一個又一個紅點,預示着死亡之中的另一重死亡。
借助中堂門口慘白的吊燈,華螢看見熟悉的白霧逐漸從死者身上析出,最終凝聚成一位年輕的戰士,他精神抖擻,眸子明亮。臨走時不經意間望向沈華,他沒有其他情緒,只略微詫異于自己能看見她。他走出中堂,默不做聲的融入隊伍裏。依然沒人說話。同樣年輕的軍官再次吹響軍號,“一二,一二一,一二……”他們邁着一樣的步伐離去,他們以為他們還活着,但其實已經死去。
“那邊有好多死人。”華螢害怕極了,她還太小,遠遠沒有達到母親隐忍的平靜。她撲進母親懷裏,小聲的抽泣着。和母親看到的景象不同,她看到的只是一群殘兵病将,傷口處的繃帶永遠滲血,衣服上的損壞總補不全,每個人都身處于絕望之中,眼眸如待宰的羔羊。
沈華低聲安慰她。再看向剛才的位置軍隊已經消失,可她知道惡夢還未結束。如她所想,一直到葬禮結束那天,軍隊才離開村子。在這幾天裏,他們駐紮在露天廚房的周邊。雖是死人,但他們對食物有着比活人更強烈的渴望。
正午時刻,工人把棺材擡了進來。死者皮膚青灰,面部如同用石膏凝固過一般。家人避開孩子的視線,把他搬進了棺材裏。合上蓋子時,家人把老爺子生前的功勳章以及瑣碎的生前小物什放了進去,釘好蓋子的那一刻,代表舊日世界的零星光亮就此黯淡下來。
這年春節,家家戶戶都沉浸在喜悅中,只有懷卓一家籠罩在淺色的悲傷中。他們任由被雨水沖刷的褪了色的春聯繼續留在原地,沒有燃放鞭炮,就連年貨也沒有準備多少。老爺子雖然許多年不管事,但有永信永新兩兄弟心目中,他擁有崇高無尚的地位。是他養活了他們兄妹三人,是他教會他們生存下去,也是他為迷茫的他們指引方向。兩兄弟因為父親和妹妹的死亡而倍受打擊,很快就顯露出衰老的一面。
華永新把工作徹底的接給了兒子華榮格。他重新扛起農具,和哥哥一起種菜,專心于那一畝三分地。“以前總覺得當農民不好,”那時他總這樣說,“現在才明白阿卓第一次回來時說的那句話沒錯。”長時間的勞作再加上家裏清淡的飲食,他很快瘦了下來,面色不再那麽快活紅潤,連夢中的鼾聲也弱了下來,恢複了幾分華家人一貫孤寂陰悒的神情。
家裏的悲傷如此明顯,就連孩子們也察覺的到。在這種沉悶的氣氛中,當屬懷卓受到的影響最大。沈華刻意的疏遠令她內心深受煎熬,絕望的情緒一點點的蠶食她的理智,她感到如此孤獨,就連一心想要利用繁重的工作以緩解逼近的崩潰情緒,也不過是徒勞而已。她想不通沈華突如其來的反常,原本,她們約定好,在一個秋高氣爽的陰天裏離開村子,去過自己的生活,當然,她們會帶上華螢。她為她找好了學校,只等她入學。但等到約定的那個日子,沈華卻毫無理由的拒絕了她。
“對不起。”她甚至不敢看她,“我不能跟你走。”
懷卓不掩失落,以為她只是還放不下這裏,便表示自己可以再給她點時間。畢竟走了之後,她們可不會如此頻繁的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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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沈華慌亂極了,“我的意思是,我不想走。”
懷卓差點崩潰,“為什麽?”她盯着她的雙眼,試圖找出一絲難言之隐。
“阿懷,我現在才明白,”沈華退後一步,閉上雙眼,“我們做了太多的錯事。”
聽到這,懷卓反而冷靜下來,她在心裏細細回顧了這段時間以來發生的所有事。爺爺的去世,父親和大伯的猝然衰老,弟弟的快速成熟,以及華螢的異常,家裏的确在一夜之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可這些與她何幹,她不是沈華,沒法看到暗地裏發生的細節,自然無法了解這其中的隐傷。再者,她有意分擔她的孤獨,沈華卻選擇沉默不語。不被信任的憤怒蒙蔽了她的雙眼,懷卓心頭倏然升起怒火。
“我不知道做錯了什麽,”她說,“我只知道你一直都很自以為是。”
但第二天,懷卓就為自己的态度而感到後悔。她找到沈華,懇求她給自己幾分鐘,她百般哀求道:“就算你不願意離開,但別不理我。”
沈華點頭說好,但兩人都明白,這是新的戰争的開始,源于沈華日益俱增的愧疚與深藏于心的恐懼。老爺子去世的兩個月後,他恢複了生前的所有記憶,第一個要找的便是沈華。他雖對孫女不那麽上心,但也無法忍受沈華這個外來人侮辱了他的家族。
“如果你還對這個家懷有感激之心,就應該離開阿卓。”老爺子這樣說,“別忘了,是我允許我兒子帶你入家門的。”
沈華很想告訴他,她的孫女本身就是愛女人的,就算沒有她也還會有其他人。可一個鬼魂又怎會聽她解釋。從那之後,他纏上了她,他總在最不經意間以最恐怖的形象出現。沈華見慣了鬼魂并不害怕,她冷靜的看着他從廚房水缸裏鑽出,在門後的縫隙中擠進來,等着午夜時分的到來站在她床前。但她最終還是選擇了妥協。
“好吧,”沈華說,“如果我離開她能讓您好受點,那我答應你。”
這之後的兩個月內,懷卓再也忍受不了這無形的痛苦,一個人獨自駕車離開了村子,沒有讓人送行。那天晚上,沈華把自己關在屋子裏,無聲的哭了起來。她縱然性格堅強,但長期以來要忍受的常人無法理解的痛苦還是把她打垮。歸根到底,沒人理解她的創痛。她曾試圖在女兒身上找回消失以久的歡樂,利用和懷卓深沉的愛意驅散可怕的孤獨。一開始她做到了,可如今她不得不承認自己輸了。
然而,就像是為了彌補她一樣,幾個月後,懷卓依舊沒和任何人打招呼,仿佛憑空出現在村子裏一樣。她不是一個人回來的,還帶回了當初翻修學校的施工隊,正是他們憑借最新的機器設備在短時間內建造了一幢可供一個大家族人員居住的小洋樓。屋外雪白潔新,內裏房間衆多,設施完善。
沈華的預見最終成真。因為歸來後不久,懷卓又以驚人的速度移植了成百顆果樹,就在新房子的山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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