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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多年,華螢第一次在和懷卓決裂後走進新宅子,她那傷人的誓言最終在得知母親沈華去世的消失時更弦改轍。她急匆匆的回了家,和父親當年一樣風塵仆仆,眼神疲憊。她不知在回程的途中哭過多少回,只要一想到母親的臉她就難以遏制內心的傷痛。這時,一直陰沉着的天空終于落下了雨。

華螢走進房子,家中濃重的悲傷如她年少時那般明顯,像凝固在空氣中的白色線條,每一根都通往沈華的卧室——她是正常去世的,死時沒有痛苦也沒有留戀。最近幾年,家中人口驟減,華永信永新兩兄弟相繼去世,沒過幾個月,華榮格外出時發生意外,當場死亡,一下子痛失丈夫與兒子的唐楚楚悲傷過度,大病一場後很快撒手人懷。家裏瞬間進入了暮年,活着的人在孤獨中穿行,每天重複着一樣的事,甚至說同樣的話。習慣了沉默的陸春紅沒能隔入沈華與懷卓的世界裏,孩子們不在,她每天只需準備三個人的飯菜,打掃一下若大的房子,連果園也不需要費心照料——她把果園交給了華榮進。因此,她每天能做的事只剩下等死。

盡管沒向任何人抱怨,她也是感覺到難熬的,對她來說一輩子似乎太長,單單是把兒女們扶養長大就耗費了她的太半心血,可到頭來,竟沒有一個人願意靠近家裏。

華螢是不肯回家,華雅和華可朗是因為工作:姐姐在縣裏一家醫院當護士,負責照顧步入晚年、生活不能自理、慘遭家人遺棄的老人們。弟弟則成長為一位幽默風趣,擁有家族中罕見的親和力。他是一名建築師,在圈子裏他的能力已得到認可。對比姐姐,他顯得年少有為,這種過早獲得成功的喜悅讓他迷失,家族中惡劣的性格在他身上重現,即淡漠性薄。

一次回家時,華螢驚愕的發現懷卓最初投資的百貨大樓倒閉了,大樓恢複了原先的模樣,街上依舊能找到穿各種工衣的員工,唯獨沒有最早的那件,對于大多數人來說,它已成為一種過往,一項回憶,一次最不值得的想念。

華螢得知在華榮格去世後,百貨商場由華可朗管理,也正是他親口宣布商場沒救的。她跑去質問他,誰知這個與年幼長相相差巨大的男人,思維方式也大為不同。

“我工作很忙,怎麽管得了那麽多。”他說,但看見憤怒依舊的華螢後,他換了種語氣,“你可別忘了,當初姑姑可是準備将它送給你的,是你自己不要。你有什麽可抱怨的。”

華螢被他的話驚醒,隔了近半個世紀,她才敢鼓起勇氣回顧懷卓對她的點點滴滴,最後她不得不承認,她找不到任何一點懷卓不愛她的證據,一切都是她的敏感與自卑在作祟。就像沈華以及所有經歷過或知道卓梅故事的人誤以為沈卓文不喜歡華梅一樣。曾經,那種截然相反,相互鬥争不休的情緒讓沈卓文遠走他鄉,如今華螢又輕而易舉的掉進了它的陷阱裏。

“我想了想,時間大抵是轉着走的。”沈華在臨終前幾天忽然這樣對懷卓說,在最後的日子裏,她常常透露出對死亡迫近的預言。懷卓坐在她床邊,不再有力的雙手緊握着她的雙手。懷卓看着她,笑得溫柔,她雖然滿臉皺紋,發絲黑白參半,卻是優雅的老去,是位可敬的老太太。她握住沈華的手,在臉頰上蹭了蹭。

“我也覺得是這樣,聽說……”明明事實就擺在眼前,她卻說不下去。誰也沒想到,華螢最終選擇了一個普通人唯恐避之不及的職業:殡葬師。即使在這個火葬遍及且推廣的年代,人們也還是希望自己能幹幹淨淨的離開。華螢負責的便是恢複死人的容貌,整理他們的儀表。她享受這個過程,不是因為有什麽特殊癖好,她只是能在死人身上看到各種各樣的人生,死人是不用騙人的。

華螢推開母親的房間,房裏只有兩個人。沈華躺在床上,沒有呼吸,安靜的就像睡着般。懷卓坐在輪椅上——她患了關節炎,一到陰天關節就痛的厲害,到了不能行走的地步。華螢竭盡全力才能讓自己維持鎮定,她走過去看母親最後一眼,心中酸楚不已,幾乎是同時,懷卓的視線投注到她身上,華螢忽然鼻頭一酸,在昏暗的室內,懷卓的表情看不真切,華螢卻在她雙眼裏看出了沈華的影子。沈華同化了她。

察覺到懷卓想開口說話,她落荒而逃。關上房門,她看見了華榮進與陸春紅,他們身後是村裏負責白事的師傅們。按照沈華生前留下的遺言,他們會将她土葬。

華螢第二次走進母親房裏時,懷卓已經叫陸春紅将自己推走,既然華螢還是不願見到她,她不想打擾了她們母女最後的相處時間。

華螢接了盤熱水,仔細的擦拭着母親開始變冷的身體,直到這時她才有空注意到,從一開始,她就沒有見到母親死後的靈魂。就是不可能的事。從知道死訊到她趕回來,時間堪堪才過三個鐘,華螢知道,死人不會那麽早的離開生前的軀體,只要死人們還對生前持有懷念,她就能看見他們。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她腦中産生:對于沈華來說,這一生沒有什麽值得她留念的事,人也好,物也是。她不肯相信母親是這麽無情,無法去愛的人,那樣對懷卓來說未免太過傷人,所有的親吻和誓言都成了笑話。

華螢強迫自己穩定心情,耐心等待母親的回憶,但同時,她又決定把這件事隐瞞,尤其是對懷卓。她為母親換上壽衣,幫她整理發型,替她修整指甲,穿上她最愛的一雙鞋子,最後,她處理完一切,無聲無息的退出了房間。懷卓卻一把掃住了她,身體大不如前的她顫顫巍巍的站在她面前,旁邊的陸春紅虛扶着她,并時刻關注着她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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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見了什麽?”懷卓直接了當問,褐色的眼眸流露出期翼與渴望。她知道華螢的特殊能力,沈華告訴她的,她告訴她只是想讓懷卓理解華螢的選擇:不僅僅是選擇當殡葬師讓懷卓惱火,華螢成為獨身主義的忠實擁護者也讓她害怕,她寧願華螢和自己一樣喜歡同性,也不願她孤獨終老。因此,從這方面來看,華螢的确比沈華更加無情。

“我……”華螢愣住,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她說了謊,“看見了年輕時的媽媽,看見了小姨你,”她對懷卓說,眼神開始濕潤,但沒人覺得異常,“還看見了我。”華螢越說越順,就好像真的見過一樣,她回憶起記憶中的沈華,想象着母親不為人知的喜怒哀樂。

“看得出來,媽媽很愛你。”最後,她深嘆一口氣說道。

三天後葬禮結束,華螢沒能等到沈華的靈魂,她不懂該把這歸為自身能力的失常,還是妥協于自己的猜想。她沒再家裏待多久,反是華雅留了下來。華雅給她送行時,擁抱了她。華螢問她為什麽。

“家裏需要我,”華雅說,“媽媽和姑姑更需要我,所以我留下來了。”

華螢最後一次見到懷卓是在沈華去死後一年的那個冬季,那天特別的冷,懷卓卻不顧家人的反對,硬是要坐着輪椅跑到果園裏來。華螢于心不忍,懷卓那幅蜷縮在毛毯裏可憐模樣,無欲無求的神情化成了寒風,一片片的刮在她心尖上。

“你來了。”懷卓喃喃自語,華螢以為她在和她說話,但實際上不是,她在和幻覺中的沈華說話。華螢蹲下來,握住她的雙手,她溫熱的手掌驅散了懷卓的幻覺,她努力睜開眼,咧開嘴一笑,她的牙齒脫落了幾顆,說話也成了問題。懷卓只費了半分鐘就認出了華螢——她的臉和沈華有所差別,但眼睛是一樣的,笑則暖,不笑冷。

“阿螢,”她低把喚她,顫動着雙手去撫摸她的頭發,華螢從沒有如此溫順過。“真好啊,你和你母親長得真像。”

華螢嗯了一聲,“我帶你回去。”她說,正打算繞到懷卓身後推她回去時,懷卓忽然用盡全身的力氣拽住了她。

“我想去見阿華。”她說。

春季還未到來,懷卓随着沈華去了。為她料理完後事後,華螢辭掉工作,走完了大半個中國,在旅行中,她無意得知了一件年代久遠,幾乎被人遺忘的事:文/革時期,紅小将們放火燒了某個戲班子,本打算給他們一次教訓,結果卻使整個戲班演員無辜喪命。

旅行結束後,華螢最終回村定居,就住在父親的房子裏。與此同時,一直默默無聞的華雅帶回了一個男人,那是和她交往了近五年的男友,他愛她至深,願意放棄一切,和女友守着新宅。沒多次,他們的孩子出生了,在得到華螢與長輩中活得最久的陸春紅的同意下,華雅扔掉了一些老物件,改造了家裏的格局。一切重新開始,時間只是在原地打轉。

華溪村的故事仍在繼續,有人死亡,有人老去,有人遠走,有人出去。它還是最初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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