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邬藍

邬藍的眼睫毛顫動了一下,睜開一條眼縫,然後聽見一個聲音說:“死丫頭已經醒了,還在裝死,趕緊給我起來。”

邬藍腦袋有些鑽心的痛,聽着這聲音熟悉又陌生,緩緩睜開眼睛,看見一個女人一手叉腰,另一只塗着鮮紅指甲油的手朝自己指來。她視線的焦點落在那個女人身上,片刻後,邬藍猛地睜大了眼,懷疑是自己看錯了,她怎麽看見了年輕了起碼二十歲的窦美麗——她的小姨,也就是她的後媽。

但是她還沒來得及消化完這個信息,就有一只手伸了過來,抓住她的衣領子,将她從地上拎了起來:“你這麽大的人了,還欺負妹妹,你好不好意思啊?”窦美麗一邊說,一邊用手大力在邬藍身上拍打着,不知道是在拍灰,還是在借機抽打她。邬藍被拍了兩下,感覺到疼痛,終于從震驚的狀态中清醒過來,用力掙開了窦美麗的手,退到幾米外,遠遠地看着窦美麗。

窦美麗叉着腰,呸了一口:“你這個死丫頭,我給你拍灰還不知好歹,懶得管你!”然後轉過身,踩着高跟皮鞋,扭着屁股款款進屋去了。

邬藍已經無暇去管窦美麗了,沒錯,眼前赫然就是外婆家的老平房院子,但是這房子早在十多年前就拆遷掉了,當時為這裏的拆遷補償,舅舅姨媽們差點沒打破腦袋。邬藍心裏詫異萬分,這是在做夢嗎?怎麽夢到小時候了,而且感受還這麽清晰。

她覺得頭上有點痛,眼皮上似乎挂了什麽東西,便擡手抹了一下,濕濕的,低頭一看,邬藍愣住了,不是為了殷紅的鮮血,而是為了那沾着鮮血的手,一雙屬于兒童的小手,這是怎麽回事?

邬藍皺起眉頭努力想,剛過了雙十一,自己正在加班送快遞,送完最後一單快遞,推着電單車準備回家的時候,有什麽東西從樓上落了下來,正好砸中了她,然後就失去意識了。這一定是在做夢吧,夢回到小時候了,而且夢境還這麽清晰。

邬藍站在院子裏,擡頭看着天,視線中有兩根平行的電線從院子上空穿過,消失在屋檐下,天空是明亮的橙黃色,太陽正在落山,雲似燃燒的火焰一般美麗,那片雲像一匹奔騰的駿馬,在夕陽的映射下變成了粉紅色,真漂亮!

這個夢境真美麗啊,邬藍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看過這麽美的天空了,也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閑暇去看天了,自從母親出車禍癱瘓之後,她每天都被生活壓得擡不起頭,即便她那麽認真地低頭看路,卻連一毛錢的鋼镚兒都沒撿到過,她的運氣就是這麽背。

她正癡癡地看着天空,視線被一個身影擋住了,邬藍還沒看清對方的樣子,腦袋上被敲了一記清脆的腦瓜崩:“死丫頭,腦袋都磕破了,還在這裏發什麽夢,趕緊回來擦藥!”

邬藍伸手摸着腦袋,這夢境怎麽這麽清晰,痛覺這麽真實呢。對方粗暴地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往屋裏拖。邬藍終于艱難地出聲了:“外婆?”她聽見了自己稚嫩的聲音。

外婆罵罵咧咧:“蠢丫頭,蠢得要死,看着就想抽你。”外婆對她的嫌惡在夢裏都不曾改變過。

邬藍的外婆是個極端享樂主義者,和小姨趣味相投,活着就是為了享受,有一分錢都要花掉。她們都不喜歡邬藍的母親,連帶也不喜歡她。

邬藍覺得這個夢為未免太真實了點,她伸出手,放進嘴裏,猛地咬了一下,疼,她閉上眼用力搖腦袋,睜開眼,眼前的一切還沒有消失,是真實的,不是做夢?她回到小時候了?邬藍被這個事實激動得簡直難以自制,她真的回到小時候了?

外婆将她拖到屋門口,取出插在牆縫裏的雞毛撣子,用力撣她身上的灰塵,嘴裏罵罵咧咧:“你這個蠢丫頭,八九歲的人了,還這麽邋遢,還在地上打滾,你老娘怎麽生出你這個蠢東西來的?”

外婆還跟記憶中一樣,對邬藍各種嫌棄厭惡,一口一個死丫頭、蠢丫頭,沒有半句好話,她小時候聽着這話,一直覺得自己真的又髒又蠢,自卑伴随了整個少年時期。但是此刻她半點也不受傷,把這話當耳邊風聽了,二十幾年的人生經歷,她經歷過比這更惡意的謾罵、更嚴重的傷害、更無情的打擊,她已經練就了一顆刀槍不入的金剛心。她從外婆手裏搶過雞毛撣子:“我自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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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愣了一下,轉身進屋去了,邬藍一邊撣灰一邊看屋裏,窦美麗和她的私生女窦甜甜正坐在椅子裏一邊吃荔枝,一邊看電視。那對母女一邊吃一邊笑,窦甜甜還挑釁似的用舌尖頂着荔枝朝邬藍炫耀,一臉洋洋得意。

邬藍想起來這件事,她小時候和窦甜甜為吃荔枝的事吵了一架,窦甜甜跟她媽哭訴,然後窦美麗擡手給了邬藍一巴掌,她的額頭磕在臺階上,直接暈了過去,還留了一個傷疤,一輩子都沒消。現在這個疤還是要留嗎?不過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這個時候,父母還沒有離婚,窦美麗還沒有成為她的後媽。

外婆拿着棉花和紅藥水出來了:“死丫頭,過來擦藥!”

邬藍踮起腳尖,努力将雞毛撣子插回原處。外婆不耐煩地走過來,一手猛地擡起她的下巴:“別動。”

邬藍退了一步:“我自己來。”外婆不耐煩地看了她一眼,将東西塞她手裏,轉身走了。

窦美麗将腿架在另一張椅子上,一撅嘴,吐出一顆荔枝核,荔枝核在地上骨碌碌滾出了老遠,她鼓着眼對邬藍說:“回去和你媽說,腦袋是自己不小心摔的。否則以後就別來我家了。”

邬藍沒做聲,先去用淡鹽水清洗了一下傷口,将血跡擦拭幹淨,然後沾了點紅藥水,輕輕塗了一點,希望不會留下太明顯的傷疤,上輩子因為處理不當,那個疤痕非常明顯,得用劉海去遮才行。

她收拾完這些,然後找到自己的書包,背上:“外婆,我回去了。”

外婆在後面廚房裏沒回話,窦美麗癟着嘴,嫌惡地說:“喲喲,愛哭鬼,醜丫頭,趕緊滾,最好別再來我家。”

窦甜甜也做着鬼臉說:“滾蛋!”

邬藍冷冷地看了一眼窦美麗和窦甜甜:“誰稀罕!”

窦美麗從來沒從膽小懦弱的外甥女眼中看到過這種眼神,不由得愣了一下,然後火冒三丈,抓着自己的鞋子朝邬藍扔過來:“你這個死丫頭,看我不打死你。”

邬藍敏捷地閃身躲過,說:“你也就這點出息了,只能欺負我找到一點快感,白活了這麽一把年紀。”然後匆匆跑了。

窦美麗一腳光着一腳穿鞋,跳出來要追打邬藍,邬藍早就跑得不見人影了。窦美麗在後面罵:“滾蛋,臭丫頭,以後別再來我家!”

邬藍出了外婆家,走在老舊狹窄的街道上,有孩子在街巷裏奔跑嬉戲,老人們坐在家門口閑聊,她伸手掐着自己的虎口穴,那疼痛是那麽清晰,原來這一切都是真實的,自己回到小時候了,真棒!這時候父母還沒有離婚,自己也沒有經歷那個一輩子都不願回想的噩夢,母親還沒有出車禍,一切都還來得及,她将會擁有一個美麗的人生,她要讓自己和媽媽都過上好日子。

想到這裏,邬藍禁不住熱淚盈眶,謝謝老天爺,請不要收回這一切,她一定會好好珍惜現在的生活,好好愛自己,愛母親。邬藍忍不住奔跑起來,她要去找母親,她已經迫不及待想要見到她了。

遠遠地,邬藍就看見了母親和她的小推車,她加快了腳步,腳下被一塊凸起的磚頭絆得差點摔了一跤,邬藍敏捷地一跳,避免了與大地親吻的厄運,興奮地喊:“媽,媽媽!”

窦美林正在街角擺攤賣小吃,每天下班的時候,生意非常好,她總要忙到七八點鐘才能收攤,沒時間照顧女兒,便讓女兒去娘家吃晚飯寫作業,猛然聽見女兒的叫聲,還有點懷疑自己聽錯了,趕緊扭頭一看,不是邬藍是誰。

邬藍跑到母親身邊,抱住母親的腰,将頭埋進她背後:“媽媽!”好像許久沒有見到了母親一樣,窦美林看見女兒這樣,扭頭問她:“藍藍,你怎麽來媽媽這兒了?不是在外婆家嗎?”

邬藍蹭着母親的背:“我不想在外婆家了。”

“那你吃飯了嗎?”

“還沒有,”邬藍聞到香噴噴的味道,看着母親的小攤上擺着的一袋一袋的食品,母親做的麻辣肉啊,好多年都沒吃到了,“媽,我想吃麻辣肉。”

窦美林忙着收錢,也沒閑工夫看女兒:“你要吃就自己拿,不是說都吃膩了嗎,今天怎麽突然想吃了?”

邬藍說:“我餓了嘛。”

“餓了不在外婆家吃飯,怎麽就跑出來了,你這孩子。”窦美林責罵了一句,低頭給客人拿東西找錢。

邬藍津津有味地吃着麻辣肉。所謂的麻辣肉,其實就是麻辣豆腐皮,豆腐油皮用油煎炸過後,拌以辣椒粉、鹽、味精、香料、芝麻、香油等調料,味道香辣酥脆,越嚼越有滋味,是本地人鐘愛的小食。很多人家都會做這個,但是各家做法各有不同,配方也稍有出入,在這方面,失之毫厘差以千裏,邬家的麻辣肉滋味與衆不同,味道極其特別,所以極受人歡迎。

邬家的麻辣肉做法是祖傳的秘方,傳媳不傳女,邬藍的祖輩曾經因為這個發過小財,買過幾畝薄地,還是個小地主。後來解放了,地被收了,邬藍的曾祖被打倒,做小生意也成了投機倒把,家道敗落下來。不過這個秘方還是保留了下來。

改革開放之後,邬藍的奶奶重操舊業,雖然賺得不多,幾年積累下來,也還是買下了現在所住的房子,奶奶去世後,這個秘方就只有母親知道了。

窦美林本來也沒打算抛頭露面上街擺攤的,但是工廠效益不好,去年她下了崗,找不到別的營生,思慮良久,就出來擺攤了。當然這還是因為邬藍她爸邬華元不着調的緣故,他跟窦美林是一個廠的同事,是做銷售的,一張嘴舌燦蓮花,人稱“邬能人”,他倒是沒下崗,只是常年在外頭跑銷售,一年到頭也沒見着幾次家,錢也不見回來多少,窦美林被逼得沒辦法,這才出來做小生意。

本來小生意做得好好的,也極受人歡迎,比上班賺得還多。不料邬家的麻辣肉被人看中,對方提出五萬元的配方和商标買斷價,以後不許再去賣麻辣肉。在當時,人均月工資還不到兩百塊,一年收入才兩千來塊,五萬塊就相當于二十多年的總收入。邬家人都覺得是被餡兒餅砸中了,就這麽一個小配方,居然還能賣出這麽大一筆錢,真是做夢都沒想到,哪還有什麽異議,一拍大腿,賣!

這一賣,就賣出了無窮的後患。邬藍都有些不願意去回想這件事,她家一夜暴富,她爹邬華元開始飄飄然,邬藍的小姨窦美麗如聞到血的蒼蠅,很快就湊了上來。窦美林便成了下堂妻,窦美麗榮升為邬藍的後媽,整一曲荒唐又好笑的人生鬧劇,但是,卻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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