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張凱

一天下午，穿着便服的張軍傑過來了，他還牽着一個小男孩。邬藍一眼就看見了那個小男孩：“張叔叔，小弟弟來了嗎？”

張軍傑拉着小男孩走到邬藍的收銀臺前：“對啊，今天剛從家裏接過來。小凱，這個是藍藍姐姐，叫姐姐。”

那個小男孩兩個臉頰紅通通的，上面還結着褐色的小痂子，一看就是幹燥得太厲害的緣故，他神色有些瑟縮，膽子不大，看見邬藍朝他笑，還往他爸身後躲，露出一只黑亮的眼睛偷偷打量邬藍。

張軍傑催促兒子說：“叫姐姐啊。”

邬藍拿了一個棒棒糖在手裏：“小凱，姐姐給你的。吃糖。”

張凱怯怯地看着邬藍，伸出手想去接，張軍傑說：“又忘了爸爸跟你說什麽了？”

張凱縮回手，擡着頭看着父親，不說話，無聲地詢問着。張軍傑點點頭：“可以要，要跟姐姐說什麽？”

張凱伸手去接邬藍手裏的糖，聲若蚊吶地說：“謝謝姐姐。”說完還吸溜了一下鼻涕。

邬藍看着他的手上還長了凍瘡，有的地方已經爛掉了，看起來真可憐，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真乖。張叔叔，小凱弟弟的臉好幹燥啊，給他買點擦臉的吧。他的手也長凍瘡了，要擦點藥。”沒媽的孩子看起來好可憐，難怪世人常說，寧要做叫花子的娘，不要當官的爹。有媽的孩子才真的像塊寶。

“嗯，我就是來給他買東西的。”張軍傑說。

張凱撕開了棒棒糖的包裝，塞進嘴裏，然後轉着腦袋，好奇地打量着店子，這麽多東西，都擺在那裏随便拿，不要錢的嗎？

張軍傑松開他的手：“你自己看看，爸爸給你去買東西，不要亂走。”

張凱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四周的環境，并不敢跟父親走遠了，怕自己走丢了。石鋒走了過來，彎下腰跟張凱直視：“你是張叔叔的兒子嗎？叫什麽名字？”

張凱趕緊躲到張軍傑身側去，張軍傑說：“哥哥跟你說話呢，膽子大一些，不要像個女孩子。勇敢一點，你不是要長大了要當解放軍嗎，解放軍沒有膽子小的。”

張凱聽父親這麽一說，扭過頭來說了一句：“張凱。”聲音有點沙啞。

“叫張凱是吧？我叫石鋒，以後可以常來這裏玩啊。”石鋒說着，從口袋裏摸出一疊畫片，“這個送給你玩，三國演義的畫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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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凱的眼睛放亮了，望着他爸，遲疑着是不是要拿，張軍傑點點頭，張凱接過那疊畫片，看了又看：“謝謝哥哥。”

石鋒伸手摸摸他的腦袋：“不用謝。”石鋒跟這個年代所有的男孩一樣，對軍警有着十分的崇拜，他崇拜張軍傑，自然也就想對張凱好一點。

張軍傑給兒子挑了一些生活用品，毛巾、牙刷、襪子、蛤蜊油等，拿去給邬藍結賬。邬藍收完銀，又拿出一盒雪花膏和一包奶糖放進袋子裏：“叔叔，這個是我送給小弟弟的，你白天給他擦蛤蜊油，晚上給他抹這個。他的手都開裂了，最好去醫院給他看看，買點藥擦擦。”

張軍傑說：“嗯，好。那個多少錢，我給錢吧。”

邬藍笑眯眯的：“我喜歡小凱弟弟，送給他的，叔叔你一定要記得給小弟弟擦呀。”

“好，我知道了，謝謝你，藍藍。”張軍傑感激地說。

邬藍說：“叔叔，小凱弟弟的爺爺奶奶來了嗎？”

張軍傑搖頭：“沒有。”

“那你上班的時候，他去哪裏呢？”邬藍問。

張軍傑看着兒子說：“他一個人在家玩。”

邬藍說：“要不你上班之前把他放到我們店裏來吧，我放寒假，天天都在店裏，我幫你照顧他。還可以教他做寒假作業。”

張軍傑看着邬藍，又看看兒子：“小凱，你明天來姐姐這裏玩好不好？”

張凱點了一下頭，又問父親：“那爸爸呢？”

“爸爸要上班。”張軍傑并不想讓兒子去派出所，雖然所裏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但是到了年關，也有很多問題，偷東西的、打架的，暴力又血腥，這種經歷對孩子來說，還是少接觸為妙。

張凱搖頭：“我想跟着爸爸。”

張軍傑對邬藍笑了一下：“他還有點怕，明天再說吧。”

邬藍點點頭：“小凱再見！”

晚點窦美林從熟食店那邊帶着飯過來了，邬藍跟母親說起張凱來了的事：“張叔叔說要把他一個人留在家裏，我覺得他肯定會哭的。”

窦美林說：“他可以把他帶到派出所去啊。”

“要上班呢，天天去可能不太好吧。而且派出所那地方太亂了，對小孩子也不好啊。”邬藍一邊吃飯一邊說。

窦美林猶豫了一下：“那讓他把兒子送到我們店裏來吧。”

邬藍說：“我說了，小弟弟不願意，他可能還是有點怕。”

石鋒說：“他膽子好小的。說話都好小聲的，跟蚊子叫一樣。”

窦美林說：“他剛剛來，還不熟悉環境，膽子小很正常，你們平時多跟他玩一下，他膽子就大了。”

“他都不來店裏，怎麽跟他玩？”石鋒說。

“等來了再和他玩。”窦美林說。

第二天，張軍傑果然沒有将兒子送過來，邬藍不知道他是将兒子一個人留在家裏呢，還是把他帶到派出所去了。到了晚上九點多的時候，警服還沒脫的張軍傑抱着張凱過來了，張凱趴在張軍傑肩上，抱緊父親的脖子，還在抽抽搭搭的，張軍傑進了店，看見窦美林：“老板娘在啊。”

窦美林看着兩只眼睛腫得跟金魚眼似的張凱：“這是你兒子？怎麽啦？”

張軍傑苦笑着說：“今天我把他留在家裏，傍晚出了點事，加了一陣班，回得稍晚了點，結果就一個人在家裏哭翻了天，現在嗓子還啞着呢。小凱，這個是窦阿姨，跟阿姨打招呼。”

張凱趴在父親肩上不動，張軍傑說：“明天你就來店裏和藍藍姐姐還有石鋒哥哥一起玩，啊？”

張凱抽噎：“我要爺爺奶奶。”

“聽話，不要鬧。爸爸才接你過來，沒時間送你回去。你來的時候不是說好了要跟着爸爸嗎？”張軍傑的聲音雖然是在勸兒子，卻帶着一絲不容拒絕的嚴厲。

張凱抽了一下鼻子，無聲的抗議着。

邬藍從架子上拿了一把玩具槍過來，遞給張凱：“小凱是男子漢，非常勇敢，将來還要抓壞蛋的，不用爸爸陪也不怕。來，姐姐給你一把槍玩。”

張凱并不接槍。張軍傑接過來，放到兒子手裏：“對啊，姐姐說得對，男子漢就要勇敢一點，跟姐姐說謝謝。”

張凱拿着塑料玩具槍，低着頭小聲地說：“謝謝姐姐。”

張軍傑說：“你自己下來玩吧，這麽大的人了，還要抱着，羞不羞。”

張凱沒有反對，張軍傑将兒子放了下來，掏錢買了單，然後倚在收銀臺前看着兒子。張凱低頭擺弄着手裏的玩具槍，玩得專心致志的。

窦美林說：“他這麽小，一個人放在家裏怎麽行。”

張軍傑說：“大家都要上班，誰家孩子不都是這麽一個人在家待着的。”

“關鍵是他不熟悉環境，完全沒有适應。我們大人去了新環境，也總得适應幾天吧。”窦美林輕嘆了口氣說。

張軍傑說：“明天就只能把他送到你們店裏來了，麻煩你們照顧一下他，中午我會來接他回去吃飯。”

窦美林說：“中午你也別趕了，他就在我這裏吃吧，和大家一起。他小，能吃多少。”

“那我給你午飯錢吧。”張軍傑說。

“不用給，能吃多少？”窦美林說，她其實是很感激張軍傑的，因為他經常出現在店裏，偷竊事件都少了好多。

“不要錢我就不能讓他在這裏吃了。”

窦美林笑着搖了下頭：“那好吧。老張你真夠固執的。”

“這個是原則問題。”張軍傑說。

翌日，張軍傑果然一早就把兒子送到自選商店來了，小家夥剛睡醒不久，起床氣還沒消，爸爸前腳剛走，他就忍不住癟嘴哭了起來。不過被石鋒用一盒子摔炮吸引走了注意力，有石鋒這個孩子王在，就沒有搞不定的小孩，張凱果然不再惦記他爸，在店裏玩得津津有味，還認識了好多新奇玩意兒。這個自選商店，對他來說簡直就是個奇幻的世界，太多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東西了。

邬藍發現，張凱并不像張軍傑說的那麽笨，膽子比較小是真的。因為老人帶着，生活習慣不太好是真的，流鼻涕了就喜歡直接用袖子去揩，然後揩得鼻子下面紅通通的，臉頰那塊兒也皴裂開來。

邬藍就給了他一塊手絹：“小凱，不要用袖子去擦鼻涕，衣服髒了，鼻子也疼。用手絹去擦鼻涕。”

窦美林蹲下去摸了摸這孩子的衣服和褲子，穿得并不薄，她替他将衣服和褲子整理好，使他的小肚皮不露出來：“小凱你冷不冷？”

張凱搖搖頭。窦美林看着他的解放鞋，這種天還給孩子穿着單鞋，她說：“你把鞋子脫下來，阿姨給你看看。”

張凱脫了鞋子，窦美林看着潮濕的鞋底和濕漉漉的襪子：“難怪會流鼻涕，這都跟踩水裏頭一樣了。走，阿姨帶你買鞋子去。”

張凱搖頭：“不要，阿姨，爸爸會給我買的。”

窦美林說：“阿姨給你買了，回頭讓你爸給我錢就好了。”

張凱抓抓腦袋：“好吧，我會告訴我爸爸的。”

窦美林交代女兒：“藍藍，你和小柏收錢，媽去一下隔壁市場。”隔壁的批發市場已經開張了，除了批發，這邊也做零售，很多人都願意跑到這裏來淘貨。窦美林帶着張凱去買了一雙高幫防水的鞋子，這樣就不怕漏水了。

窦美林說：“你的腳經常出汗對不對？晚上鞋子脫下來之後，就讓你爸把鞋子和襪子放在爐子邊烘烤一下，第二天穿就是幹的了。”

“謝謝阿姨。阿姨，一共是九塊錢對不對？我會讓我爸爸給你錢的。”張凱對還錢這個事記得非常清楚。

窦美林摸着他的發頂：“好，讓你爸爸給我錢吧。”

窦美林帶着張凱回到店裏，發現店裏來了幾個不速之客，窦母帶着窦和平的兒子窦思樂以及窦美麗的女兒窦甜甜過來了，邬藍正如臨大敵地應付着這三個人，并從窦思樂手裏搶過一塊巧克力：“不要亂拿東西，這是別人家的，你要吃，就自己掏錢買。”

窦思樂比邬藍小了一歲，看着邬藍，非常不高興地說：“別這麽小氣，這難道不是你家的商店嗎？”

邬藍說：“你哪只眼看見店子是我家的了。人家老板還在對面呢，杜禮柏，這裏有随便拿東西不給錢的人。”

杜禮柏板着臉，十分配合地說：“石鋒，你把偷東西的人趕出去。”

石鋒走過來，對着小胖子窦思樂說：“把東西放回去，沒買單就想吃東西，當心我告警察把你抓起來。”

石鋒比窦思樂高了大半個頭，一臉兇巴巴的樣子，把窦思樂吓得嘴一咧，就開始嚎：“奶奶！”

窦母摟着窦思樂又哄又勸，責備邬藍說：“你這個丫頭，弟弟要吃東西，你給他吃一點怎麽了，怎麽這麽小氣。”

邬藍面無表情地看着外婆：“這不是我家的東西，要是我家的，吃一點沒關系。這是別人家的，我幫人家看店子，丢了東西賠錢事小，老板會說我失職，工作都要丢了。”

窦美林牽着張凱進來，看見母親：“媽，你怎麽來了？”

“我聽說你開了個自選商店，所以來瞧瞧熱鬧。你怎麽教的女兒，把她弟弟都吓哭了。”窦母責備地說。

窦美林說：“我哪裏開得起店，這是人家杜老板的店，我們在這裏幫忙做事的。”

邬藍冷冷地說：“外婆，您還是教教您孫子吧，去別人家買東西，錢都不付，就直接拿起來吃，這算是偷東西了。不好好管教，以後就會成為一個賊。總不能讓我舅舅舅媽的兒子變成賊吧。”

窦母惱怒地說：“這不是聽說這店是你們家的，所以才拿的。”

窦美林說：“要是我自己開的店，拿點吃的算什麽。和平哪次去我自己的店裏沒帶吃的回去，我收他錢了嗎？”這個店是兩人合夥開的，要是開了頭，以後這幫子人天天來白吃白拿，杜家人怎麽想。況且窦美林還不打算将自己開這個店的事告訴這幫親戚。

窦思樂說：“奶奶，我想吃巧克力。”

“叫你大姑給你買。”窦母沒好氣地說。

窦美林對石鋒說：“小鋒你帶着小凱去玩。藍藍，你去給他買點吃的。”

邬藍說：“可以，給窦思樂吃我樂意，但是窦甜甜不能吃。”別怪她小心眼，她不可能不計較。

窦甜甜聽見邬藍這麽一說，癟起了嘴，一臉受委屈的樣子。窦母說：“你這孩子，甜甜也是你妹妹，你大點懂事些，怎麽能這樣對妹妹呢？”

邬藍毫不客氣地撇嘴：“她算我哪門子妹妹？她是我的仇人。”

窦甜甜哼了一聲，跑到外面去了。

這次窦美林也不說女兒什麽了，她對窦美麗的厭惡，只有比女兒更甚：“媽，你來這裏做什麽？”

窦母說：“你這個月還沒去我家。”

窦美林說：“過年這個月店裏忙，我等過年了再去。”

窦母說：“過了年就是下個月了。”言下之意，就是這個月還沒去送東西。

窦美林說：“行，那我去買點東西，你自己帶回去吧。”真是半點虧都不肯吃。

窦美林朝門外走，窦母說：“我看這裏的東西就很好，不用去別處買了，我選，你給錢好了。”“那你自己選吧，不要太貴了。”

窦母看中一個高壓鍋：“聽說這個鍋煮飯很好吃，我一直想買一個。”

窦美林說：“這個鍋很貴，要六十多塊。”

窦母不高興了：“你不給我買？”

“你又不是沒鍋煮飯了。”

“我家的鍋已經穿孔了。”窦母說。

窦美林說：“買了壓力鍋，下個月我就不送東西了。”

窦母咬着牙看着窦美林：“越有錢越小氣！給自己媽買點東西都像割肉一樣。”

“因為我媽從來沒對我好過。你覺得我不孝順，那你就去讓你兒子和小女兒孝順吧。”窦美林冷冷地說。

窦母咬咬牙：“買鍋，下個月就不買了。”

最後窦母買了壓力鍋，又要了一瓶食用油，這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窦美林交待店裏的人，以後他們這些人過來，不要搭理，拿東西要自己給錢，否則就當賊處理。有這樣一幫愛占便宜的親戚，真是叫人無語至極。店裏的員工多少都知道點窦美林的家事，都對她十分同情，沒有人去誤會她是個小氣自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