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思情-續
出得客棧大門,古路便下意識的朝一個方向追去。
只是才剛跑過一小段,他便因為察覺不對而停了下來:
——原來不過一息的功夫,方才還熱鬧嘈雜的街上已是半點生息也無。
正當他想着是繼續朝前、還是往回走時,一個帶着絲絲涼意的女聲在空曠的街道上響起道:
“不知這位公子一路追着奴家,所為何事?”
古路眼一眨不眨的看着那由遠及近飄過來的白衣女子,一時說不出話來。
見他如此,女子清麗的面龐上眉頭微蹙,正要呵斥下這盯着她一動不動的登徒子,卻在下一秒不知看到什麽的又緩了神色,笑着道:
“我還道為何今日一凡人便可輕易察覺奴家的存在,竟還追了上來——卻原來——”白衣女子站定,彎腰略施一禮道:“這位大師,奴家這廂有禮了。”
古路這時正好回過神,聽得‘大師’二字,心下一震,吃驚道:“姑娘的話當真?你看到的在下,真是一和尚模樣?”
“大師何出此言?”女子繞着古路走了一圈,奇怪道:“能以法身進入此間,還幻化出人類實體,證明大師修為之深為小女子一孤魂所不能及——想看自己的真實樣貌,直接內觀便好,卻為何還要反過來問小女子呢?”
聽得女子口中提及‘此間’,想來該是對此方世界多有了解,古路心下一喜,解釋道:“姑娘,你誤會了,在下并非什麽得道高僧,不過寺廟一普通僧人,前日偶然如夢,卻不想醒來便來到這裏,生活了快三月有餘。昨日好容易從夢中清醒,卻只隔了一日,再度入了這夢中世界——小僧今日出來便是為了尋求從這夢世界解脫之法——之所以追着姑娘出門,卻是因為方才在客棧休息時,偶然聽到一陣甚是哀婉凄清的曲子,又看到一不似人類的白影,覺得可能是條線索,這才追了上來。”
女子安靜聽他說完,隔了一會才道:“原是小女子誤會了,大師,繁花這廂失禮了。”
說着女子又要彎腰行禮,古路趕忙伸出手虛扶一把,阻止道:“不知者不怪,繁花姑娘不必多禮。”
繁花聞言綻出一抹笑顏,退後一步,伸手揮了一揮——
然後空曠的街道上,瞬間響起了一陣甚是凄涼的女聲哼唱。
“大師方才聽到的可是這首曲子?”繁花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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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古路忙不疊點頭,“這曲子可有名字?”
“有的,”繁花有些懷念的道出兩字:“思情。”
“思情?”古路說着有些悵然道:“此曲甚是凄切,節奏更是重複回旋、餘音繞梁,配上這個名字,再合适不過。”
“或許吧。”繁花粲然一笑道,“小女子在原來的世界身死之後,埋骨荒野,夜夜就只有野外的明月清風相伴。不知過去多少年後,小女子埋骨之處慢慢有了建築,然後經歷朝代變遷,民房又便作青樓——小女子所在之處正好是那青樓的年華逝去容顏不再的落魄女子的住處——她們大多在年華正好的時候,遇到過某一路過的上京趕考的書生,或是那初時表現癡情不悔的王孫公子,這些男子或許諾金榜題名便回來接她們榮歸故裏,或約定他日以正室之禮迎娶她們過門,哈——總之年華不再的這些女子,夜深人靜之時,便總是奏着這首曲子,年複一年日複一日。”
“後來呢?”
“後來啊,時光繼續毫不停滞的前行,朝代又幾度變遷,這首曲子經由後人流傳、改編,終于有一天不再為人所知。”
“卻是何故?”古路問道。
“因為後來一千多年過去,世上再無皇權二字,秦樓楚館也變為了世人所說的高級會所,那時候的人越來越崇尚金錢至上,連女子也變得精明市儈,癡情不再——所以這首癡心錯付的曲子便不再受人歡迎——不為人青睐,自然就失傳了。”
繁花說道這轉過身笑着對着古路說道:“只不知為何,小女子來到此間的時候,身無長物,唯獨這首曲子卻跟了過來。”
“原來如此,”古路說着點點頭道,“我曾聽一些行醫的老者說過,人體其實是有自己的場的——同樣的病症,卻因為不同的人的場不同,而要分別對應的抓藥——這首曲子之所以會跟随着繁花姑娘來到此間,大概是姑娘的魂體在那青樓處夜夜受這首曲子熏陶,漸漸的形成了某種特殊的樂場吧。”
“大師不愧是大師,這樣一一解釋小女子便理解了——難怪,小女子現在聽得這曲子,已不再覺得凄清抑郁,而是覺得親切無比,就像是自身的東西一般。”
“小僧也不過是猜想一二,做不得準,做不準啊。”古路不好意思的擺擺手道。
繁花聞言只笑而不語。
隔了一會,古路接着之前的問題道:“繁花姑娘,似是對此間甚為了解,可否為在下解惑:如何才能從這裏出去現實呢?”
“這個——”繁花沉吟一秒,擡頭望着古路道:“其實關于這個世界的種種,小女子也只是有些模糊的猜想,大師可知小女子是如何來到這裏?”
“如何?”
“小女子先前不是說了嗎,随着時間變遷,君王不複,鬼神之說不再,連世間所謂的得道高僧也不過相當于研究一門學問的研究者——幾百年間,小女子眼見周圍古樸之風不再,新式高樓建築接連拔起,人來人往,有生有死,卻再未遇得一個同伴,更不用說那可以察覺小女子存在的人或者修者了。”說道這繁花微嘆口氣,似是回想起那些年月一個人的寂寥。
好一會她才繼續道:“事情發生一日,起因原是小女子所待之處的十幾米處,有一戶人家的幼子不幸夭折。傍晚時分,幾名和尚打扮的人來為那孩子超度。小女子雖知道那時已然沒有了靈魂之說,那些和尚不過也只是面上念念經,給那戶人家一些心理安慰罷了,但卻因心中卻仍抱有一絲期待的關系,依舊是目不轉睛的看着不遠處那一幕——就在超度即将完成的剎那,其中一名坐在外圍的和尚手上的佛珠不知為何突然散了,佛珠咕嚕嚕的滾落開來——恰巧一顆滾落到小女子埋骨之處的上方——小女子因為好奇伸手去碰,手剛碰到那珠子,下一秒便暈眩過去——再醒來時,就已經到了此間。”
“如此說來,繁花姑娘你是因為接觸到那顆佛珠才來到這裏?”
“正是,”繁花點點頭,“等熟悉了這裏之後,我也想過會不會是像禪宗說的,一花一葉藏着一個世界那般,我恰好進入了那顆佛珠的世界——後來卻發覺并非如此,這裏約摸是一個類似鏡像空間的地方。”
“鏡像?何解?”
“大概是說,這個世界,會因為來到這裏的人的來處、背景和所思所想不同而變化成不同的世界——如果是一個來自我最後消失時的沒有君王時代的人,那麽在他的眼中這裏大概就和他的世界差不多,甚至是文明比較超前的未來世界;如果是一個天地間有靈識的花精草木大約他的眼中這個世界又會是另一番光景——能夠在看到同樣的景象,且能夠相遇的人大概是少之又少。”
“繁花姑娘之所以這般肯定,可是之前遇到過什麽人?”
“嗯。”繁花肯定的應了聲,“之所以今日會把大師你認作是一位修為高深的修者,也是因為如此——前些時日,繁花偶在一僻靜處遇到一位安靜打坐的老者,那老者詢問了繁花來處之後,道了句‘女施主身上并無戾氣,又更似有機緣在身,那麽來到此間估計是天意使然,那麽貧僧就權當沒有瞧見了吧’,說完便原地消失了。正是因為如此,我才猜想,這個世界,并非就是夢境或是佛珠內須彌芥子的小世界等,而是一個類似鏡像的中轉世界——有機緣的人可以來到這裏,而像我剛才所說的那位高僧,更是可以清醒的來去自如。”
“鏡像的中轉世界?”古路困惑的眨眨眼,“如果一切如繁花姑娘所說,那麽,我為何來到此處?而這個鏡像世界到底為何存在?”
“我想,這個世界之所以存在,大概是為了實現心願吧。”
“心願?”
“嗯。就拿我來說,大師你能在此處見到繁花,那麽繁花大膽假設,你是因為有着和繁花相同的心願才進到了這裏——繁花的心願和執念是因為一個人獨自看着時易世變,一千多年後,世間再無鬼神之說,在無人聽到感受到繁華的存在——或許就是這份虛無和不甘,對生死的依戀讓我來到此處。繁花是如此,那麽大師你呢?”
“我嗎?”古路看着自己的空蕩蕩的右手心,迷茫的道:“我自幼無父無母,被師傅自山中撿回去在寺廟撫養長大。我所在的寺廟,名為‘古路庵’,據說是前朝遺留的庵堂,師傅怕麻煩,一直未給其換招牌,後來更是直接為我取名‘古路’——長大些後偶爾跟随師傅下山化緣,雖然看過很多野史和游記、才子佳人的話本,但我沒有去過更遠的地方,師傅也沒有給我安排什麽将來一定要走的道路——我不知情為何物,但師傅去後,夜深人靜的時候,雖有小師弟陪伴,我卻常有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的虛無之感——山中無歲月,眨眼小師弟已年過十二,我也将近而立之年。那日,我在走廊行走之時,忽然覺得院中有異,擡頭望去,卻見平日裏荒蕪人煙的古路庵中,不知為何多出一座涼亭,涼亭四周荷花圍繞,涼風習習中,一青衣公子手持一只青荷,另一只手負在身後,唇帶一絲涼薄的笑意望向空中明月。不過一個瞬間,我眨眼的功夫,那涼亭、荷花池、青衣人便再也見不到。我本以為那是我話本看多之後的妄想,回去房中寫下‘素影青荷水清淺,公子無情心頭喜。月斜閑雲古路庵,浮生六記璇玑辭’的一副字後,便将之放下了。隔天再去房中看時,那幅字畫竟不翼而飛——以為是師弟淘氣拿了出去,或是風太大吹走了。卻不料,隔了幾日出去鎮上買米時,在一家字畫店中看到了那副字,更匪夷所思的是,那副字的空白處,被人畫上了一幅圖畫,畫的正是我那日所見的月下涼亭、執青荷的青衣公子。我正要趕過去一看究竟,卻不慎與一抱着女童的女子相撞,道歉過後,女子正要離開,她懷中的女童卻指着小僧的光頭不願離去,最後在女子的解釋中,女童塞給了小僧一跟紅線串成的珍珠頭飾。小僧無奈接過後,那女童這才随着女子離開。此時再趕過去那字畫店,那副畫卻已經不在了——店主解釋說是一位公子買走了。小僧對此事再無法釋懷,卻無法可解。無奈之下,手握那顆紅線珍珠的飾品回到寺廟,那天夜裏小僧入睡之後,便來到此處。然後,開始了長達三月之久的夢中生活——”
繁花聽到此處忽地打斷道:“大師在此間生活得不愉快?”
“啊?”古路呆了呆,然後立即搖頭,“并非。小僧在此處有人陪伴,衣食無憂,甚至——”
甚至是有一位像極了畫中公子的人日日厮守。
但這話現下對着把他當做‘大師’的繁花面前卻是不好說出口,于是他轉口道,“不知繁花姑娘因何這樣問?”
繁花卻笑着道,“只是好奇罷了,既然并非在此生活的不好,又為何急于離開呢?”
“大概是小僧修為不夠吧,慕鬼神,卻又不願真的信這離奇之事。所以這才患得患失,總不得寧靜。當真應了,小僧的法號‘一心’之意,頑固不化、不知變通,總要一門心思走到底,才知錯的徹底。”古路說着苦笑着搖了搖頭。
“如此說來,大師是要等到證明這個世界為虛假,或者夢醒後再無法進到這裏才會甘休嗎?”
“我,我也不知,聽了繁花姑娘的話後,尤其現在,我亦不知我心中到底是何打算了。”
“那便等吧。”繁花道。
“等?”
“是啊,我這一千多年便是如此過來的,等并不是就是一味的等待某個人某件事,而是世間一切每時每刻都在變化,每一個現在都是過渡,每一個你以為的歸宿、終點都是原點,也是過渡——人類總在時間裹挾中,經過一個又一個過渡點,那麽,就安心等吧。繁花花了一千年時光,來到此處,今日遇到大師,然後他日可能又要去一個新的地方,未來某一日或許又會回到這裏。大師如今不過才歷經人生的一小段,為何就一定要執着于自己的終點呢?”
“阿彌陀佛。”古路雙手合十,慚愧道,“聽繁花姑娘一番話,勝過小僧在禪房敲十年木魚。小僧現下茅塞頓開,多謝姑娘,還請受小僧一拜。”
“小女子不過是仗着多活了些時日,看多了些離合生死罷了。”繁花忙左移一步,躲在一邊道“大師可莫要折煞小女子,快快請起。”
“繁花姑娘心善。”古路笑道。
繁花這才停住身形,亦笑起來。
良久。
古路看看天色,心平氣和的告辭道,“大恩不言謝。在下已耽擱姑娘不少時候,外邊還有人在等小僧,那麽,小僧就此告辭了。”
“大師言重。那麽,他日有緣再見。”
說完繁花再度揮了揮手,靜止的空間慢慢又有了微風,人聲。
古路最後對着繁花消失的身形道了句“嗯,有緣再見”,便頭也不回的往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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