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最後的賭局(2)

南北看着他挂斷電話。

只是直覺,會有什麽事情發生,可顯然程牧陽并不想告訴她。

周生家的管家,臨時來告知是吃西餐,南北低頭打量自己這一身只能在沙灘上出現的衣服,實在覺得不合時宜,終究為了尊重主人,換了身正統的。程牧陽自己取下紗布,南北重新替他換了新藥後,他只拿出一副白色的手套,戴上。

“非常……”南北看他的手,“嗯,非常好看。”

“這是對主人的尊重,”程牧陽說,“畢竟不管什麽原因,這個傷,和那個女人的死有關聯,避諱些比較好。”

“你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

“猜到一些,”他給她做着假設,“她或許只是個定時炸彈,被別人放在周生行身邊,需要使用的時候,會讓她執行。比如殺掉我。”

南北想起,在千島湖那個深夜。

程牧陽端着狙擊步槍,親自還擊後,對自己說的話。

他說:你看。程牧陽帶了這麽多人在身邊,卻仍要時刻防備,是不是身邊人有問題?或許真有機會制于止死地?

那時候她置身事外,還嘲笑他風雨飄搖,卻自得其樂。

程牧陽走到桌子邊,拿起昨天的俄羅斯《新信息報》,随便搭在左手臂上,翻看着。南北看了看時間,還有十分鐘:“你是程公的第四個侄子,有很多堂兄弟?”

程牧陽嗯了一聲,細細讀着一條專欄。

“那你是怎麽勝出那些人,成為下一任老板的?”

“好奇嗎?”他笑,擡起頭。

“好奇。”

“我們都是從第一筆軍火生意開始的,”程牧陽給她簡短做着解釋,“我記得,我的第一單生意,是在黎巴嫩,只有五十萬美金。當時覺得很容易,後來很不巧,碰上了以色列和黎巴嫩的小範圍沖突,差點沒命,不過也因禍得福,多賺了四倍的錢。”

他說的簡簡單單。

就像在說自己第一次簽證出國,是如何忐忑,怕融入不了異國文化。

南北喔了聲:“怎麽多賺的?”

“哄擡物價,”他說,“戰時的武器,自然要有個好價錢。

“所以,你們就看誰生意做的好?”

“差不多,”他說,“畢竟這才是家族立命的根本。”

“那程牧雲呢?”

“程牧雲?”他想了想,“他一直都不錯。”

吃飯的地方,是封閉式的。

兩個人停在門口,忽然被要求卸除身上所有槍械,南北有些意外,程牧陽倒是很配合,從身上摸出兩把手槍,交給欠身含笑的管家。

雖然是吃西餐,可走過的走廊,依舊是一屏屏的刺繡,都是手寫字體。

南北讀了兩句,并沒有耳熟能詳的。

“這是哪朝的詩詞?”她倒是好奇了。

二管家走在兩人三步以前,微微停下,說:“都是我家大少爺收集的,是吳歌。”

南北喔了聲,沒再吭聲。

“是不是不懂吳歌是什麽?”程牧陽輕聲問她。

她低聲說:“完全不懂。”

周生家的人,絕對都是渾身帶着上下五千年的塵土氣,她跟着沈公久了,勉強能學聽些老戲,擺擺圍棋。但再往深裏去,卻完全不行。

程牧陽忽然笑得非常揶揄:“簡單些來說,就是和詩經差不多的,出自江南的民謠。”

她看他:“你怎麽知道的?”

“我外公特別喜歡收集些奇怪的東西,家裏有日本江戶時代的浮世繪春圖,以前我看那副畫,他就給我講過出處。其實畫裏的意境就出自中國的吳歌。”

兩個人轉過走廊,就要到盡頭。

“宿昔不梳頭,絲發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程牧陽指着一挂蘇繡,“這句,就是浮世繪春圖最喜歡用的。”

她瞧了他一眼:“程小老板真是涉獵廣泛。”

他搖頭:“估計男人看到了,都會有些興趣。”

南北奇怪:“和男女有關嗎?”

“浮世繪春圖,是江戶時代非常有名的春宮圖,”程牧陽攬住她的肩,輕聲說,“比如剛才那幾句,就是我們剛剛做過的事情。”

南北被他氣的笑起來,可還是不太相信。

程牧陽非常正經地看她:“我沒騙你,吳歌大多是淫詞豔曲。”

兩個人說着話,已經有個男孩子走出來。年紀不算大,最多二十歲的樣子,眉宇書卷氣極濃,面容普通,說不上難看,卻是過目即忘。

男孩子估計是聽到了程牧陽最後的話,不緊不慢地笑着,說:“當年吳歌散落民間,可是蔡元培、魯迅那些人號召文人收集的,還是九十年前的文壇風氣好,比現在開化多了。”

南北好笑看了眼程牧陽。

好了,讓主人聽到了,看你怎麽辦。

程牧陽神情冷淡下來,伸出手:“程牧陽。”

“周生辰,”男孩子也伸出手,在看到他的手套時,微頓了頓,“程小老板受傷了?”

“昨晚的小傷,不是很嚴重。”

兩個人的手輕握住,很快又分開。

他們走到游輪最頂層,半露天式的。周生行身邊站着的是婉娘,賓客不算少,女主人始終是笑顏婉約應酬着所有人的寒暄。不管是被迫,或是自願,這船上總少不了大衆熟悉的臉,難得有次公開的,不需要古色古香氛圍的場合。皆是衣香鬓影,珠寶加身。

程牧陽回身拿酒水的時候,她看到沈家明在和個香港男人說話。

“很擔心?”程牧陽把香槟遞給她。

她接過來:“擔心什麽?”

“擔心今晚的輸贏?”

“沒有,”南北笑一笑,“你們兩個,有了這個礦床都算是錦上添花,沒有的話,也不會有什麽損失。最多,是折了些顏面。”

程牧陽小喝了口,微蹙眉。

“不習慣?”

他嗯了一聲。

站了一會兒,長桌上就開始擺放自助午餐。只有他們少數的人,被周家的管家請入有遮陽設施的露天帳篷,程牧陽剛才掀開白色的絹紗帳,就有個小人影撲過來,他以為是摔倒的孩子,沒想到伸手去扶的時候,卻有凜冽的光滑過來。

布料被割開,他攥住了小男孩的手。

同一時間,站在絹紗帳後的二管家,也拿出槍。

在這個露臺上,有槍的,只有周生家的人。南北蹙眉,看了那個人一眼。

程牧陽半蹲着身子,刀鋒就對着程牧陽的喉嚨。

“想殺大哥哥?”他微微笑了笑,一只手攥住小孩子的手,把刀鋒往前拉,堪堪碰上自己的喉結,“很想?”

他說話的時候,非常冷靜,甚至有些壓迫感。

“我想殺你。”小男孩揮着另一只手,也被他握在手裏。

他有和她母親極像的眼睛。她沒想到,周生家竟讓這麽小的孩子知道了一切。更出乎她意料的是,這個孩子只有四五歲的年紀,仇恨卻意外驚人。

或者生于這種家庭,本就是早熟的。

程牧陽拍了拍他的頭頂:“為什麽?”

“你殺了我媽媽。”

“誰告訴你的?”

小男孩抿起嘴唇,抿的有些發白。

南北也彎腰下來,輕輕按住程牧陽的肩膀,輕聲說:“好了,他還是小孩子。”

“你現在殺不了我,”程牧陽看着小男孩的眼睛,輕聲把話送到他的耳朵裏,甚至是心裏,不管是不是留下了殘忍的陰影,“等你長大了,來俄羅斯找我。記得我的名字嗎?”

小男孩意外的堅強:“程牧陽。”

“好。”程牧陽笑起來,目光仍舊是冰冷。

她說話的同時,周生辰陪着父親和婉娘走進來,衆人詫異看着這詭異的畫面:程牧陽半蹲着身子,握着小孩子的手,生生把刀尖抵上自己的喉嚨。而二管家帶着幾個人,都在用槍指着南北和程牧陽。

很大的風,把絹紗帳吹起來。

程牧陽好整以暇地放開小男孩,後者似乎是有些靈魂出竅了,仍舊攥着刀,但是卻真的不再試圖做自己達不到的事情。

“周生仁,”孩子的父親開口,叫男孩兒的大名,“你在做什麽?”

小男孩仍舊傻站着,不過視線已經很自覺地,從程牧陽身上移到了自己父親身上。不說話,也不放下刀。婉娘彎下腰,笑得很溫柔:“來,小仁,過來媽媽這裏。”

小男孩似乎很怕她。

也是因為怕,真的就很聽話地走過去。

只不過臨走到她身邊,卻靠在了周生辰身上。周生辰笑了笑,彎腰把他抱起來:“好久不見,我們小仁都會用刀了。”小男孩把臉埋在他肩膀上,緊緊咬着嘴唇,不吭聲。

“非常抱歉,”周生辰抱着自己的弟弟,看程牧陽,“程小老板。剛才你曲解了我收集的吳歌,現在我弟弟拿刀和你開玩笑,兩兩相抵,如何?”

程牧陽倒像是不太在意:“小孩子的玩笑,不用這麽認真。”

周生辰颔首,對二管家道:“周旬,去把看管小少爺的人叫來。”

二管家馬上躬身,悄然把槍收好:“是。”

豈料剛才走了兩步,卻被程牧陽的手按住肩膀,定在了原地。

“等等。”程牧陽的手輕輕地,拍了拍他。

下一秒,他的拳已經揮到了這個中年男人的臉上。猛烈,毫不留情。在觸到皮肉的瞬間,南北很明顯地聽到了骨裂的聲響。她的太陽穴猛跳着,看他因為情緒幾乎變黑的雙眼,還有嘴巴緊緊抿住,有些殘忍的冷靜。

所有一切,都近在咫尺。

人在劇痛下,所做的反應都是無意識的。那個管家只是想逃,程牧陽很快貼近。又是拳頭砸到人身體的沉重響聲,那人一聲慘叫,一個踉跄向後仰面倒去,撞翻了臨近木椅。

趴在周生辰肩膀的小男孩,身體抖的厲害。

顯然是聽到這聲音,回想到了剛才和程牧陽的對視。

絹紗帳外很快靜下來。

靜的吓人。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程牧陽動手,用男人最原始的方式,野蠻的驚人。

那個人明顯已經深度昏厥過去,程牧陽直起身子,像是忽然發怒,卻又突然失去玩弄獵物性質的野豹。他的眼睛,讓人不敢直視。

前一刻還是不死不休的暴力,此刻,卻忽然因為毫無挑戰,放棄了捕食。

他摘下沾血的手套:“抱歉,有些事,是需要立規矩的。”

作者有話要說:晚些時候,還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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