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章節
一生一世的誓言聽得多了,難以當真,見他時冷時熱,只鐵了心答道:“少爺的吩咐,小婢自然是從了的,少爺不用花這多餘的精神,想些生生世世的誓言。”
說罷下了樓,不管他在身後作何反應。出了門,轉向了半天,終見着個丫頭領着路出了門。擡頭見他遠遠的在那樓上窗子看着我離去,便也知這小丫環是他叫來的。
回了家,月君早收拾了些香燭供品,說天晚了去祭那崔家小姐。想紅事完了,崔家小姐确是該入棺送去那沈家祖墳。
于是換了素服,幫忙印些紙錢圓寶。通紅的顏料,印在裁成一疊的草紙上,長長方方的,寫些看不懂的鬼符。鍍了金錫的硬紙,折了一個個圓寶,串了串。
做着這些事,只安慰活人的心,死人受用得否,我們都是不知的。
冥婚(下)
近了黃昏,有些許寒鴉在天上亂飛,一聲聲叫得往人心深處了去。整理着一籃子的紙錢圓寶,另攜一籃子的香燭供品。月君與我出了門,往那山上沈家祖墳行着。
一路也不敢走大道,只往僻靜處去,天黑着壓了下來,遠遠便望見一小簇火,綴在那墓碑間,跳動着。火光裏,映出一個素服的女子跪着。
細看見她,一面用力撕着一本集子一面将那紙堆兒遞進了火盆。夜的涼風偶爾吹起幾片化灰的薄紙,便被青煙托着,如亂舞的黑蝴蝶般。
那女子旁還立着兩個人,不知是哪家的少爺丫環,着的是一色的黑衣,更增了些肅穆。那女子哭得傷心了,少爺便要來扶,丫環反倒有些笨,只木頭般無動于衷站着。勸得狠了,女子甩了那男子的手,竟徑直暈了過去。男子倒也不慌,攔腰抱起女子便從大道下了山,那古怪丫環這才醒了神,急急在後頭追着。
月君與我隐在高高的茅草後頭,細問她。她倒認得那少爺是謝家嫡子謝奇安,平日走狗鬥鳥,出入戲園青樓,自是纨绔子弟中的第一號人物,外號“享樂公子”。那女子便是他親姊,閨名謝如韻。世人道只這件最疑,謝奇安無法無天卻極順從其姊。
看那姐弟倆并着丫環遠了去,我們便從草裏走了出來。火盆還有些餘燼,照亮了石碑上一些歌功頌德的大話,嶄新的朱砂一筆筆描着,只沈門崔氏四個字小小的隐在後頭。
那謝如韻拜的,端是崔家小姐的新墳,卻不知火盆裏燒的是什麽東西。月君眼尖,在邊上拾起一張只燒着點邊角的素簽,娟秀的小楷題着:
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
到頭來,依舊是風塵肮髒違心願;
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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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
尾處注着“如韻清歌”四字,竟嵌着謝家小姐的閨名,卻也不知這清歌是誰。月君見我不曉得,便與我細說:
清歌是崔家小姐的閨名,崔母便是謝小姐的姑媽。兩位小姐帶着這層關系,且年齡相近,便常作一處玩耍。想閨房無趣,寫些詩集子倒也是常有的事。如今崔清歌已逝,謝如韻前來祭拜焚盡了詩稿,也是一片真心。
只這詩稿也是寫得奇的,竟一語成谶。許是懷念,半是有感,月君只細心收了那張素簽。越近天黑,我倆就着火盆将那俗物冥錢燒了去,一齊拜了三拜,便作歸去。
路上問些謝家的事,月君見我年幼好奇,便一一道來。那謝家本世代只在邊關販些馬,這幾年才做起了藥材生意,倒與這謝家小姐的眼疾有些關系。七年前,謝家後院走水,少爺小姐的屋子本連着,齊齊着了火。謝家老爺也是心狠,只讓人将院裏幾大缸子水,齊潑了少爺屋子去,竟要讓小姐活活燒死。
卻也是天公開眼,下起一場大雨潑頭澆滅了火,那謝家小姐才得了救,卻不想早被煙薰瞎了眼。這謝家少爺素與其姐情深,許是有愧,自此便當起了混世魔王,撒嬌使橫,違逆父母。謝家小姐反倒愈發溫柔小心,琴棋書畫竟都通得,才女的封號倒是與其弟那樁樁劣跡齊了名的。
聽月君道來這般緣故,心下了然,家家果有一本難念的經。
夜愈發深,經歷了這許多事,回至家中安然躺着,卻仍是失眠。想起那沈大公子的威脅,心裏惱得慌,全發洩與那紙筆,寫了厚厚的十幾出唱詞。
第二日醒來,腰酸背痛,看着那一沓紙,走筆胡寫的都是片斷。全的倒也是寫不來的,程式步法只得讓他自個兒琢磨去。挑了許多篇相宜的,作一處放着,另一疊小兒女情長的,便不打算給他看了。
正碰着旬假,昨日并今日歇着,留意起那黃花綠葉的菜架子來。細腰的葫蘆,水嫩嫩的,躲在葉兒深處;皮兒沆沆窪窪的醜苦瓜,倒是毫不在意,冒出了頭;更兼些圓紫茄子方個兒青椒及鋪地的瓜果花朵兒,五顏六色的很是好看。
“只這最後一茬了,都收了吧。”婆婆見我看得有趣,便要邀我一齊動手采齊了這些。秋意漸濃,夏日盛行的藤蔓們都枯萎埋了去,換作明年的破土重生。想得遠了,又興沖沖起來,邀月君出來共賞這秋高氣爽。
只這一點浮生偷閑,便要作祟,沖月君打了“噓聲”便拉着她朝那門口古井走去。靜悄悄地看那井裏紅鯉倒也自由,大腹便便鎮定自若,如那皇帝漫步閑庭似的。見不得它好,這次我倒學聰明了,讓月君挽住我的腰,我便靠着井沿依舊拿個葫蘆瓢,探身撈它。
這一次它倒也不曾作法,乖乖就範,讓我有撿了便宜的錯覺。擡着它直沖屋內,一手便死死按住它身子在那板上。它這才醒了神,一改穩态,使了全力亂蹦。奈何我早有提防,只提起菜刀使了勁,直将它拍暈了去。
晚上,一鍋子紅鯉乳白色清湯,一點自家種的生姜蒜調了味,讓全家于我的廚藝大開了眼界。公公自病後吃得就不多,只這次就着魚湯有了胃口。于是心裏更加歡快,婆婆倒疑問了句“這魚面熟”,月君也不敢接這話,只我不顧女孩子家體面放聲大笑,盡是當家作主的快感。
更晚些各自回了房,我無事間,也只是拿起筆刷刷寫着前世聽過的唱詞,實怕自己日久忘了去。
寫得正歡,聽“咚咚”的敲門聲響起,開了門,原是月君。見是她來,便喜道:
“我正要找你”便拉着她手看這兩日寫的折子,月君作過花旦,自然比別人懂些。自己也不會寫角徵宮商羽,便一首首大致唱給了她聽。她竟聰慧,聽了便幫我寫了譜兒,唱得與印象中有九成像。
心底直佩服她,與她說得久了,燭燃到底積了紅淚一片。夜打了兩更,才想起問她找我有何事。她只定定看我半晌,只回了句“夜深了,早睡吧”,便回了房間,十分的古怪。
寶兒(上)
第二日,婆婆喚月君用飯,月君卻久久不曾出來。自推開了門去,好笑她睡得熟。卻不想被子整整齊齊竟似沒人動過般,屋裏哪還有月君蹤影,慌了神,許久才見妝臺上留了封信。
拆開看,竟是月君趁着天黑連夜離了去,查看四圍,也不曾多收拾了東西,只少了些尋常換洗衣服,還有當日一齊作的旗袍。
心裏了然,她終是沈家逃妾,雖過了這陣子風頭,但仍是怕連累了我。只是擔心其身上無些銀兩,一個弱女子在外飄泊。也是無法,就實與二老說了,都是一樣的意思。
月君不在,布莊的日子也單調,沈大少好像忘了我這一回事,便也樂得逍遙自在。整日犯起頑性,自殺了那條紅鯉起,心下發了狠,招貓遞狗的,竟吓得周遭的小動物們見了我也要退避三舍。
又是幾月時光飛逝,季節已入了隆冬。臘月十三,天寒地凍的,給大戶人家挨個量身做了冬衣,布莊裏便也閑了下來。師傅自是疼我,早早給我放了大假,我便仍作些整小欺弱的無聊行動。
想起那美味的鯉魚,便想要再弄一條回來。将一根繡花針放在火燒,通紅變軟了,拿着根筷子便将它整治彎了。再加根細竹竿一些魚線,我便轟轟烈烈出了門,直奔當日救起月君的大湖。
昨夜有雪,湖面結上了層薄冰,我只石頭一丢,便砸開了一塊。香香的米粒作了餌,往那洞裏丢去。不一會子,就招來許多魚兒游蕩。想是冬日苦長,魚兒也沒啥進項,饞得緊。
裹得嚴實的我,手上還戴着自制了的分指手套,靜享蒼茫裏孤釣寒江雪的安寧。倒也不貪得這魚上鈎,見魚兒吃得幾分飽了,才将實拴着鈎的米粒放進洞裏,這真真假假的餌,人都辨不清,何況這群傻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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