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支教
計劃沒能趕上變化,郝放本打算大三下學期便離校實習。可那日見到載着林海光一行人的汽車離去時,心裏便起了要随他去的想法。當然不是林海光的話打動了他,只是這個中的緣由估計只有他這個當事人能知道了。
關于支教,郝放之前是沒多少了解的。只知道下去的地方很窮,交通很閉塞,生活當然也就很艱苦。他被分派到了甘肅的一個山區,去的時候坐的火車,後又坐了汽車。坐完汽車還沒完,接着又坐着解放牌的農用車颠簸了半日。他不暈車,可骨頭架子卻被颠得生疼。終于下了車,揉了揉發酸的胳膊和腿,放眼望去四周全是山,都沒見着房子。送他的人說車只能開到這裏,前面是山路,就只是步行了。
本想停下來休息一下,順便吃點東西。可領路的立馬就架着本地方言催着他上路,說是再耽擱天黑都到不了,郝放便只能邊走邊吃。他沒走過山路,自然有些跟不上領路大叔的腳步。山裏人熱心又實在,大叔搶過赦放身上的包裹,接着自己便背上了,沒半點商量。郝放只能不停的道謝,這身上的包袱沒了,走起路來自然就穩得多。
好在是天黑之前趕到了,一進村,郝放便被村裏的人簇擁起來。領頭的是村長,身後跟着十幾個小孩,身上穿着髒舊的衣服。整張臉看上去,最幹淨的便是眼睛和嘴唇,不知道是因為沒洗臉還是膚色本就那樣。也有村民出來的,臉上大多挂着笑。
村長當然是會說普通話的,但他的普通話裏有一半都是方言。歲數大些的小孩也會說,竟說得比村長要标準。他被帶到了一個村民家裏,說這便是他今後要住的地方。裏面住着一個老奶奶和一個七八歲小男孩。聽說小孩的父母都在外地打工,一年也難得回來一次。
村子座落在群山的懷抱之中,遠遠近近的房屋,展現出的是一副與二十一世紀格格不入蕭條,這景象似乎只能在黑白相片上才得以見到。郝放也曾在鄉下居住過,但房子多數是紅磚黑瓦建成,有些條件好的還蓋起了樓房。而眼下所見到的,多數的房子都是由土坯建成,土坯是用粘土與幹草混合在一起制造出來的磚塊,沒經過燒制,但比泥塊要結實的多。後來聽當地人說,這樣房子不僅結實,而且還冬暖夏涼。
學校也是土坯房,但形狀要比其他的房子好看些,前後也只有三間屋子。之前,學校裏有兩個老師,一個是本村的姑娘,高中畢業後便一直留在村裏教書。另一個同郝放一樣,也是大學裏派過來的支教,時間一到便回去了,郝放就來接他的任。而他現在所住的房間,也是上任住過的,被褥也都是現成的,就是有些髒罷了。
甘肅缺水,不管季節的缺。這些在來之前便有人告知過他,所以也就提前有了心理準備。刷牙洗臉不是問題,但洗澡洗衣服卻是問題。在當地待了一個星期後,郝放也成功的融入了環境之中,與周遭的人一樣都是灰頭土臉的。而他那半月便要刮一次的腦袋,也因為當地沒有理發店而任其生長。
之前為了買管牙膏,郝放竟整整來回走了一天,翻了好幾座山,也出了好幾身汗。生活條件艱苦,時間一長便也就能習慣。很多事情加諸于自身時,倒也沒多大感觸,無非就是忍耐,無非就是去習慣。只是當地的小孩子,有的即便是到了冬天,腳上還穿着一雙涼鞋,而身上的衣服也很是單薄。面對這一切,郝放能回應的便是滿滿的無力感。
這裏的貧困是令人絕望的,當地的人并沒有幾個見過大山外的世界。沒有對比,當然也就不會對現在的環境有所抱怨。他們也同山外的人一樣,尋常的過着日子,在沒有手機電腦,在沒有五彩燈光的世界裏不聲不響的過活着。可郝放是從山外來的,他也從小在那種環境下長大,所以他做不到同這些人一樣不知世間巨細的活着。他為這些人感到絕望,他同情他們,心疼他們,卻又什麽也做不了。
郝放的文化課不是特別好,但數學還說得過去,所以語文便都是另外一個老師在教,他則教數學,當然也教畫畫。教語文的也就是本村的那個姑娘,也有二十三四歲了。
山間沒有信號是自然的,打個電話要去鄉裏,那裏有公用電話。當然也要跑上一天的來回,而且通放質量也不行,總也斷斷續續的。離家了,首先想到的自然是家。他給母親打過兩次電話,後又給何宇、格影兩人還有同為支教的林海光寫了信。給何宇和格影的信稍短些,給林海光的信要長些,心中的萬千感慨,想必也就只有身處有同樣環境下的林海光才能了解,不同他說又能同誰說呢?
郝放一個月才去一次鄉裏,一般都是星期天去。他會在鄉裏的澡堂洗個澡,再去理發店剃個頭。何宇每月都會寄些東西過來,但卻從來不回信。後來他也懶得多寫,信的內容便是所需物品的清單。何宇終于回了封信來罵人,說是等他回去了非得連本帶利的把錢還給他,當然東西還是一個不落的寄了。
他讓何宇寄的,很少是自己要用的,都是一些學習用品和畫畫要用到的水彩。郝放每兩天便給孩子們上一節繪畫課,大的十幾歲,小的五六歲,只要想學的都可以來,并且來了都發鉛筆橡皮還有水彩。孩子們學得很認真,也很愛畫,畫完了便要往教室的牆上貼。作為老師而言,看着滿牆的畫都是在自己的指導下完成,當然是自豪的。
教室的牆也是用土坯堆砌起來的,所以想要将畫挂上去只需一根小小的鐵釘。潔白的畫紙上,勾勒出的是充滿稚氣卻色彩明亮的世界。孩子們所畫進去的是他們小小的夢想,也許這些夢想就像畫中的線條一樣淩亂的不成形狀,而裏面所承載的,更是在現實面前任誰都要低下頭來感到無能為力的呼喚。
孩子們任意發出由心的吶喊,每一聲都将清醒着的人敲擊得愧疚難當。
學校放假同外面也是一樣的,甚至假期還要多一些。這半年裏,郝放當然也生過要回家的念頭。可他依舊在那裏過掉了中秋,過掉了國慶,還過掉了重陽與元旦。眼看便要到春節,寒假有一個多月的時間,他當然是要回去的。
臨走前,學生們問他過完年還會不會來。郝放一一答複,都是笑着說:“來,當然還來,你們等着我就是了。”
同去的時候一樣,在路上颠簸了二三天後,才終于回到了自己的城市。到了自家樓下,小三輪仍舊停在原先那個位置,車頂積了厚厚的一層灰,車內卻要幹淨一些,像是有流浪貓狗寄居過的痕跡。房子半年沒人住過,一打開門潮氣與黴味便撲鼻而來。南方便是這個樣子,雨季綿長,過後便要回潮。不過慶幸的是,郝放已經在那座大山裏躲過了這令人生厭的季節。
想來是他母親前不久來這裏收拾過,地下與桌面都見不到灰塵,床單和被罩都放進了櫃子裏。到了夜裏拿出來蓋時,上面竟還有陽光的味道。
手機也充上話費開機了,之後便分別給一些人發了消息,告知自己已經回來。何宇得到消息後直接就來了他家。就在郝放洗去一身風塵仆仆之後,頭發還沒來得及擦幹,他就自己拿着鑰匙開門進屋了。
這麽久沒見,自然是要聚聚的。于是便又叫上了格影兩人,還有早已經支教回來的學長林海光。加上何宇,一共五個人,就在商業街的一家火鍋店裏。原來聚在一起的并非這些人,但人會成長,事會更疊,身邊的人自然也會換掉。與他聚在一塊兒的,同是一樣的年紀,一樣的對未來一籌莫展卻又滿懷着信心。所以,還不到他們該游戲人生的時候,還不到他們該悲秋傷春的時候。
林海光并沒想到郝放竟會給他寫信,收到信時那感覺有點像收到了情書,有些激動還有些驚訝。信很厚,但好在字跡清秀,讀起來也不費力。按理來說郝放是學畫的,語文該是弱項,可沒想他寫的信卻是力透紙背的傾訴。将信看完,林海光的內心百轉千回,原本平息的瞬間又爆裂開來,而無處安放卻又平穩的落了地。他覺得自己大概是當年的子期,高山流水終于遇見了伯牙。
他問:“郝放,去做支教,你有沒有後悔過?”
郝放擡頭,愣了一會兒,可随即便笑起來。輕輕淺淺的笑,反倒像是在自嘲,他說:“後悔,怎麽能不後悔,可就算後悔也還是想繼續下去。我并不是因為環境的艱苦而後悔,而是為自己得知這世界的另一面而後悔。本來不該有的絕望,不該有的力不從心,全在接觸到那個世界後體會到了。”冬天,搭配着火鍋的飲料也是冰凍過的可樂,水珠挂在杯壁上,有的成群結隊聚在一起,郝放用手指蘸着杯底的水,胡亂的在桌上畫畫。
他又說:“我有時候會想,如果我從小便生活在那樣的環境當中,肯定也是和他們一樣的。外面的世界再美再繁華我都不得而知,那幾座山隔着的,哪是貧窮與富裕,分明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平日話多的格影,此時也只是靜靜的聽着兩人的對話。他們不曾去過,當然無法感同深受,只是這言語之間透露出來的感慨與惆悵,多少也将她們感染了一些。
一陣靜默後,林海光開口道:“我有個學生,也就八九歲吧。他爸得肝炎死了,他媽也改嫁了,嫁得也不遠,嫁得也還是一樣的山裏人家。她嫁過去落下了孩子,那孩子就跟着他奶奶。老人家七十多歲,眼睛也不好使,做個飯,菜裏面還能扒出半個雞蛋殼。可那小孩兒卻被養得結結實實,冬天也不怕冷,時不時打着赤腳上山下山。我看見他那活潑的模樣,便不由的想到他的今後。要是奶奶不在了,他一個人該怎麽辦。”
端起杯子,喝了口可樂,頓了頓,接着又說:“可我也只能在心裏問問,不能問他,當然更不有問他的奶奶。這世界上所有的人,誰又不是同浮游一般,個人的悲喜不過也就是件小事,在那樣的感悟後,也沒多餘的心情來關心自己的得失,說得好聽些,那便是忘我了。”說完,他也笑了笑,同郝放一樣,是在自嘲。
鍋裏也就只有湯底在沸騰,桌上的菜動得很少。郝放一點一點的燙,慢慢的吃,像是在數着菜。有的話是笑着說的,聽到的人也跟着笑。有的事情又以旁邊者般淡然的口吻敘述着,像是無關自己,可聽的人聽了之後卻又默然無聲了。
後來話題換了,氣氛也比之前好了很多,幾人說起了學校的事情。格子說影子戀愛了,一提對方的名字郝放和林海光竟然都認得,那想必是學校裏響當當的人物了。要麽有才,要麽有貌。在場的人便舉杯向她道喜,弄得她臉紅耳赤的。
這人一旦提到愛情,總也不能自已,想是再放得開的人都難免要羞澀一番。
中途,何宇叫了聲郝放,似乎是有話要說,可到最後又憋了回去。郝放看着他,等着下文,可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想必是要說的話會同敖先生有關。郝放沒問過,但不代表不想聽。
何宇最後還是說了,說的也不多,是他走之後這半年所發生的事情。郝放聽得最真切的,便是敖先生有了一對雙胞胎兒子。這一句便能充分的概括他現在的生活,肯定是很美滿的。
郝放也只是微微點了點頭,回了個“哦”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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