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芝麻酥

段溪橋明顯愣了下,側首看向屋內。

傅傾饒手上沾了果汁,不肯弄髒衣裳,便握着兩只手支在身前。又因沒事可做,她百無聊賴地歪過頭,去看屋裏生着火的火盆。這個時候的她,全然不設防,沒了平日裏的冷靜凝重,竟是顯出一絲少女的嬌憨來。

段溪橋不由就笑了,指着她對曾媽媽說道:“沒有喜歡男子。她其實……”他滞了滞,又改了主意,“我不過是僅僅喜歡她一個罷了。”

他故意沒說明口中的“她”是男是女,曾媽媽只當自己猜對了。又聽他說只喜歡傅傾饒一個,知他心意已決,搖頭嘆道:“我本也管不到你,可你想想,段家只剩下你一個了。雖說他們素來待你不好,可若是你這樣下去,那段家豈不……”

她話未說完,就被段溪橋擡起一手制止住,停在了一半。

許是段溪橋離開得太久了,傅傾饒擡起頭來,朝屋外不住張望。看到段溪橋後,她哼了聲別過頭去,繼續看那火盆子了。

段溪橋瞧見後,忍不住笑了下,好生對曾媽媽說了句“您放心,耽誤不了什麽的”,這便端起水盆,朝屋內行去。

曾媽媽瞧見他待傅傾饒那小心翼翼的模樣,頓時心裏發堵得難受。

路過的老管家看到後,笑道:“您老放心好了。主子帶傅大人來過一次。我倒是瞧着傅大人不錯。”

“你懂什麽!”曾媽媽怨道:“他再好,能成親?能生孩子?”

“那有什麽打緊?傅大人人好心善,這不就夠了?再說了,”老管家笑得意味深長,“或許,主子就是看中了他這一點呢。”

傅傾饒淨完手,偏偏頭,越過段溪橋朝外面看了眼,狐疑地問道:“你們剛才在說我?”

“怎麽會。”段溪橋面不改色地說道:“不過是許久未見,閑聊了幾句罷了。”說罷,他就說起了旁的事情。

傅傾饒接了他的話後,慢慢地,就也忘了方才那一瞬的疑惑。

兩人說到口幹,正一同飲着茶,曾媽媽捧了一碟點心過來。

段溪橋一看便笑了,拉拉傅傾饒的手臂,說道:“正是你愛吃的。你嘗嘗。曾媽媽自己做的獨特口味,只做給家裏人吃,旁人是吃不到的。”接過曾媽媽手裏的碟子就推到了傅傾饒跟前。

傅傾饒盯着那碟芝麻酥看了半晌,擡眼去問曾媽媽:“您做的與旁處完全不同?是怎麽個不同法?”

曾媽媽看了眼全神貫注凝視着傅傾饒的段溪橋,暗暗嘆了口氣,對着傅傾饒恭敬答道:“我們那兒喜好吃辣,這吃食偏甜,我就在裏面放了點點胡椒。”

“胡椒啊……”傅傾饒怔怔看着,喃喃地重複道。

段溪橋笑道:“問那麽多作甚?吃吃不就知道了?告訴你罷,這可是曾媽媽第一次說出她的秘訣。旁人問過她好多次,她都沒有說過。你這可是頭一個。”

傅傾饒努力扯了扯嘴角,伸出手來,拈起一塊。擱在眼前看了半晌,她将它慢慢湊到嘴邊,微微張開了口。

曾媽媽看她這樣鄭重對待一塊點心,雖心中疑惑,卻以為她是聽了段溪橋的話後有些不敢下口,故而沒有多想。

但段溪橋了解傅傾饒。

這丫頭膽大包天,什麽都敢反、什麽都敢做,又怎會因了一塊小小的點心而緊張?

看她如此行事,他驀地有些擔憂,伸出手去就想阻止她。可沒等他觸到她的手,她唇齒稍動,已經咬下了一口。

點心瞬間斷裂,發出一聲脆響。

可就是那麽輕微的一個響聲,卻好似重錘錘在了段溪橋的心上,發出重重一擊。

他頓了下,收回手。望着平靜地慢慢細嚼的傅傾饒,問道:“怎樣?好吃嗎?”

傅傾饒将口中之物咬成細細的碎末,吞下。調轉視線平平地望了段溪橋一眼,又緩緩收回目光,再咬下一口,繼續細嚼。

一塊小小的芝麻酥,她花了一盞茶的時間方才吃完。從頭到尾,神色始終平靜到了極致。

可就是這種近乎沒了聲息的仿佛帶着死氣的平靜,卻讓段溪橋有些膽戰心驚。

眼看着傅傾饒吃完手中之物、将沾了些許碎末的指尖伸入口中輕輕吸吮,段溪橋忙拿起另一塊,伸到她的眼前。

他試圖将她的手拽出來,将東西擱在她的掌心。誰知她力氣甚大,硬撐着不被他拉開,執拗地繼續着先前的動作。

段溪橋加大了手勁。本以為會成功,誰知她冷冷的一眼掃了過來,瞬間卸去他所有的力氣,讓他沒了強硬下去的勇氣。

曾媽媽覺得氣氛不對,試圖勸阻,在看到旁邊老管家的眼色後,與他一同退了出去。

段溪橋有些口幹,忙拿起旁邊的茶盞,喝了口茶。

就在他正要将茶盞放回桌面之時,突然,傅傾饒騰地站起身來,大跨着步子朝外行去。

他再顧不得其他,丢下茶盞随後跟了過去。

傅傾饒走到樹旁,再也忍受不住,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支在樹邊,垂下頭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

一人在她後背很小心地輕輕拍着,給她順氣,被她側身避開。

胃裏已經吐空,可那惡心到了極點的感覺絲毫沒有減輕,她只能扶着樹幹無力地幹嘔。

半晌後,她粗粗喘.息着,直起身來,合上雙眼,無力地靠到樹上。歇息了片刻,脊背挺直步履僵硬地朝外行去。

段溪橋緊走兩步,一把拽住她,沉聲問道:“你這是怎麽回事?發什麽脾氣?”

傅傾饒直直地望着前方,不搭理他。

“曾媽媽一路奔波,仍然忍着疲累做了點心。就算是東西不合你的胃口,你不吃便罷,直說就好。怎地這般任性、發脾氣?你不愛吃,我去外面街上給你買……”

“我任性?發脾氣?”傅傾饒頭也不回,冷冷說道:“不用去買了。這裏,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段溪橋的手慢慢松開,上下打量着她,不可置信地問道:“你說什麽?你在和我開玩笑?前一刻還好好的,不過吃了個點心罷了,怎地就這樣了!”

他極少這樣動怒,也極少有這樣張皇無措的模樣。

傅傾饒心裏一陣陣地酸疼。可這種酸疼,到底比不上壓抑了十幾年的冷徹心扉的痛苦。

“不過是個點心罷了……”她極輕極輕地嗤了一聲,回過頭淡淡的看了段溪橋一眼,“原因,你永遠都不會想知道的。”

她的神色太過哀痛,段溪橋看到後,竟是愣住了。等他反應過來,傅傾饒已經飛身掠起,就這樣逃離一般地急速出了段府。

回到平王府,傅傾饒搖手謝絕了楚裏的好意,一言不發,踉踉跄跄地往前走着。許久後,她來到楚雲西的院子,卻發現楚雲西不在屋中。

她忍住頭痛欲裂的感覺,茫然得四處尋覓,最終在花園的亭子裏,找到了他。

平日裏那麽自制的一個人,此刻卻是在亭中不停地飲着酒。旁邊放着十個壇子,竟有一半是空了的。

聽到腳步聲,他擡眼望過來,只一瞬,又別開臉去,專注地喝着自己的酒。

傅傾饒坐到他身邊,試圖拿起一壇,被他伸手按住。

“你不是去他家了嗎?怎地還回來?”

他聲音嘶啞,手指冰涼,也不知已在這裏坐了多久、喝了多久。

想到段溪橋,傅傾饒有種想要落淚的沖動,卻硬生生忍住。

她吸了吸鼻子,使勁眨了眨眼,一手一個拎起兩壇酒,對楚雲西說道:“我拿走了。”不顧楚雲西問詢的眼神,仿若逃離一般,跌跌撞撞地掠回了自己院子。

段溪橋趕到傅傾饒院子找到她的時候,傅傾饒的身邊擱着兩個空了的酒壇,還有七八個酒壺。她手中還拿着一個酒壺,大口大口地喝着。

段溪橋又心疼又氣憤,方才腦中的質問已經全部想不起來了,當下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搶過她的酒壺狠狠扔到地上,然後呵斥她,讓她不許那麽糟蹋自己的身體。

可是手伸到一半,又頹然垂下。

想到方才在段府時她做過的事、說過的話,他終究是不那麽确定了。

傅傾饒有些頭昏。

她看清來人後,擡起手,努力了半天,才夠到自己鬓邊掉下來的發絲,慢慢撫到了耳後。

“唔,你想知道答案是不是?我想了想,還是告訴你的好。省得這樣憋着,大家都痛苦。”

“她做的那種芝麻酥,只有你家人吃過。可她又是你現在唯一的親人。”傅傾饒無力地笑着,歪着頭半眯着眼看他,“那我想問問你,你其他的家人,到底去哪兒了呢?”

她晃了晃酒壺,沒聽到聲響,眯着眼往裏看了一眼,卻因醉得太過厲害,沒有看清。

一把将它抛到地上,她揉了揉額角,笑得不可自抑,“十四年前,他們來大恒的京城了對不對?他們還幫過一個叫楚涵宣的人,去過一個叫溫家別院的地方,殺過一戶姓溫的人家,是也不是?”

段溪橋的臉色一下子變了。

“你肯定想問我,為什麽會知道這些,對吧?”傅傾饒吃吃笑着,伸出一指,遙遙地指向溫家別院的方向,“因為那天晚上,我撿到過一包芝麻酥。”

這麽多年,她一直在尋找一種味道。故而每到一處地方,只要看到芝麻酥,她都會買上一包,嘗一嘗。

時隔十四年,那種味道,終于被她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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