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平日閑玩
梁似燭白日裏算不得勞累,因而也并沒有困意。他大馬金刀地坐在床邊階子上,就着滲過來的半邊模糊暧昧的月色,去端詳着細看榻上的燕随之燕三爺。
燕随之的面色太過蒼白到冒着絲絲病态,眉峰總會微蹙成“山”字形,但是現下是有些舒展了些,梁似燭擡手想去撫平他眉心打的結,手懸在半空中時忽地又覺得有些多餘。自嘲似的笑了笑後又往下看,眼皮子現下緊阖着,像層薄薄的白面餃子皮,掀起來之後也不會添多少生機,總是平靜無波地像一潭古井水,或者是一攤被撈起來的死水更為妥帖。鼻子讓梁似燭不禁失笑:鼻頭有肉、鼻翼飽滿,是标準的命裏帶福,鼻尖高翹還有幾分調皮樣。
他總覺得這位沒有帶什麽福氣,人生只不過短短數載,前十幾年春風得意,後幾十年輪椅度生。可他也從未見過燕随之哀哀戚戚的時候,大多還是平靜淡漠地仿佛和常人無異。
嘴唇是兩瓣陽春三月緋紅桃花似的顏色,許是白日裏吃了酒并不像往常幹裂起皮的樣子,可梁似燭加上自我認知的話覺得更像是上了鎖,總得狠勁把他撬開才能随機掉落幾行話而已。再順着就是他幹癟瘦削的下颔尖,想着他平日裏定不會按時用餐。
順着瓷白如玉的修長脖頸看下去,那突起喉結上淌着一滴将滑未滑的汗珠。梁似燭忽然無端生出來了些本該不屬于他的羞恥心,連忙錯開眼又覺是深夜閉門這人還在昏着沒甚好躲的,大方轉回去又看見了錯亂青絲隐約掩不住的半邊泛紅耳廓。
梁似燭被攪得心煩意亂:還讓不讓人眯會兒了
索性掀開一點被角蓋着上身,半倚地趴在榻邊就這樣度夜。似是為了證明自己心裏沒鬼,合眼前還憤憤掐了一把燕随之的面頰,力度沒使好留了點紅印子。起初還有些慌亂怕把人弄醒,看着燕随之依舊酣睡如初的樣子,算是徹底放下心來,不一會兒也去與周公相會了。
次日醒時燕随之已不見蹤影,是三王府管家“尚叔”過來,領他去了個新居“品裕室”,說是新清掃安置過的,從此便該住在這裏了。
泰元十九年乾宣帝間元月正旦戌時,家家戶戶都洋溢着新春的氛圍,街道商戶幾乎全都閉鎖門窗。江邊樵夫揮別山水,茅屋燭火映小兒臉;小家布衣盤點一年積蓄,阖家團圓時改善下夥食;豪門貴族辦席大宴賓客,名士之流相聚探讨博學。
舊日炸碎在爆竹聲,又該是一年新光景。
梁似燭在三王府可住了不少時候,打從宮裏來也得有個倆仨月長了,這倆仨月可把他的脾氣磨練了不少。
第一個月燕随之就把那小丫頭給了他,那小丫頭委委屈屈地站那裏:“奴婢雲莺,三爺讓過來伺候公子的,從此公子在府上的各項事宜,盡管只坐着開口吩咐就好。”
梁似燭自以為是個窄心眼的,腹诽着這應該是個家雀,莺聲呖呖可她卻話不投心。
他把小丫頭從頭到腳瞅了個遍,直瞅得她戰戰兢兢如臨深淵。
梁似燭實在是愛俏愛得緊,自從搬到燕随之給他分的品裕室裏,就把這上下捯饬煥然一新了番。他逗着這剛從市集淘回來的黃鹂說:“可我這已經有了一只莺鳥了,這先來後到的道理不會不懂吧。”
雲莺被氣地瞪大了眼睛,剛想跺腳走卻發不了脾氣。梁似燭得了好就收:“我這屋子亮堂,甭穿那老成色,就來這做工吧。”于是這雲莺兒就這樣待在品裕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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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月燕随之就真真觸着他黴頭了,本來是在搖椅上鋪了毛氈曬大太陽取暖,那算盤打得叫一個巴适。可燕随之就轱辘着過來了,他估摸着是因為實在沒事做,要不然何必大老遠找他的不痛快呢。就算想那也不能趕燕随之走,畢竟實際上這也還是別人地盤,這實在是不妥當不妥當。
他有一搭沒一搭地給燕随之接着話茬,突然被一句話刺的鯉魚打挺地跳腳了:“讀書”
燕随之也不看他,自顧自把折的一枝梅插青白瓷裏,白瓷瓶上烤着幾道水紋,太陽打下的光影碎成斑駁光斑,裏頭是日日更換的清泉水,映上一層如是粼粼溫柔色。
梁似燭覺得那梅紅得礙眼:“你把這個拿走,讀書也不必想了。”末了又覺得語氣過于生硬:“我賣藝謀生從來用不着讀書的,好歹還會識字比我那些同門好不少了。”
燕随之說:“你自從進我府上,便不算倌人了。我沒有閑銀養廢人,你要是覺得自己能幹什麽活,便不用讀書了去獻些力吧。”
梁似燭雖不是大富大貴,但一路走來也沒做過苦工。最近的上次也還是小時給師傅洗衣,大冬天浸在涼水裏手都凍裂了。
他立馬換了副面容:“那哪能,原先根本沒進私塾的機遇,這不是托了王爺的福分,能在此時彌補遺憾真是,平、生、大、幸。”
他最後四個字咬重了說,尾音還能上揚起來,聽起來仿佛是真高興。
燕随之便問:“‘四書五經’讀過嗎”
梁似燭訝聲道:“什麽‘蜀錦’”“我最喜歡雨絲錦,要數那簇擁着的大片桃花才襯我,實在沒有彩暈錦也可勉強着用。”
燕随之看他像只花枝招展的野孔雀,還剪了金箔花钿貼在眉心處。一時哭笑不得,伸手給他把花钿揭了,留下魚鳔膠黏着在額面。
梁似燭急忙拿手捂住,摸了一手的粘稠:“你幹嘛有本事脫衣服啊,毀我朱砂算什麽”
燕随之笑着翻過手攤開掌心,三片如火紅葉對太陽反着光:“我是在告訴你,不僅是花钿,蜀錦也沒了。”
“‘四書’是《大學》、《中庸》、《論語》、《孟子》;‘五經’是《詩》、《書》、《禮》、《易》、《春秋》。”“這是科舉考試中最起碼要熟讀背誦的。”
然後呢,梁似燭就開始苦巴巴地每日裏伏在案邊,艱難地跟歷代聖賢做鬥争了。那梅啊,依舊好好呆在瓷瓶裏,呆到枯萎凋零才換了下去。
第三個月是梁似燭自己上趕着去的,前不久從雲莺那裏得知徐猶止會來賀歲,原來這徐猶止和燕随之早就相識,建府時的牌匾全是他所贈與的。他每天巴巴地往耘書齋跑,實在是意圖過于明顯。于是燕随之就考察他的課業,他也只能乖乖地聽話,可是耗他不少勁兒。
燕随之翻着他寫的試帖詩,有種白費功夫的感覺,把宣紙放在桌上後拿了硯臺壓着:“以後不用幹這個了,先跟我練字就可。”
末了還覺得不解氣:“你對徐猶止敬慕如此,你的字可效仿他半點”
梁似燭打岔道:“我的狀元之路就斷送在學字上了。”
帶着一種懷念往昔的語氣又接道:“當時我可是一衆小倌裏最為才識淵博的呢。”
“聽你這意思還頗為自得”燕随之覺得識幾個字就能驕傲成這樣也就沒誰了:“即便是你字寫得工整些,也不見得路就平坦了。”
梁似燭覺得實在是閑得無趣,燕随之的耘書齋實在沒甚好玩的。他曲指用指節往梨木臺子上敲着節拍,慢悠悠自個哼唱起小曲兒來:
“看這前路漫且迢,月燈如絲繞;照那離人過路橋,影漸至天渺…”
燕随之聽愣神兒了:“這是首怨婦曲。”
梁似燭反口道:“你怎懂得,這是等人的。”
燕随之臉上的顏色極其不好看:“這是我泰元十三年寫的。”
梁似燭可算有得說了:“想不到咱三爺還寫這種。”
燕随之着實被羞到了:“這是一個詞種,那時還小練得。”
又覺得實在是落了下風:“你不還唱的嗎”
他倆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直到笑得梁似燭掩袖打嗝兒:“咱家三爺這是黃口小兒耍賴皮呢吧。”
忽地聽見一聲清脆音響:“這是誰耍無賴呢”
梁似燭擡頭就看見有個公子哥,着一襲靛青長袍,繡白線竹葉紋,搖着把風流折子扇,臉上笑意輕輕淺淺,端的是年少夢中郎。
徐猶止合了折扇往手中一拍,撩袍就踏階往屋裏走:“燕随之,你這是越活越倒縮了。”
燕随之現下更加羞慚,便悶聲不再言語了。
徐猶止腕子一挑,折扇指向梁似燭:“咦,這是哪位啊,不引薦一下”
燕随之愛答不理地回答:“梁似燭,府上新…”
“府上新情人。”梁似燭眯着眼嬉皮笑臉地:“久仰徐猶止徐字仙大名,特地腆着臉求三爺過來,讓我這凡人一睹神仙真容。”
徐猶止帶着疑惑的神色看向燕随之:“哦以前怎不聽聞你又這種嗜好”
燕随之實在是有氣無力了:“我也是剛聽聞我有這種嗜好。”
徐猶止給自己灌了壺茶:“最近我要在京裏住些天,在城郊新買了棟宅子,離你這腳程也不算太遠。”
彎腰看了看這宣紙上的字:“你這是腿廢了還是手殘了”
燕随之實在是不想說話了,提了點力氣回答:“不是我。”
徐猶止折扇敲頭佯作恍然大悟道:“是這位新…情人的”
笑着對燕随之講:“好歹算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看在這份上你就多擔待擔待,你難不成養美人只用來教他詩書的。”
被不小心戳破真實面目的倆人同時默契着不出聲了。
作者有話要說:
梁似燭:“我不美嗎?”
燕随之冷眼:“你好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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