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施述來訪

這婢仆只垂着頭也不吱聲,一身绛紫襦裙生生把年歲壓老不少,梁似燭不禁腹悱道:這年紀不着杏黃桃紅,來三爺這當工可夠委屈。

驀地想起自己身上也是老成顏色,不由得哀嘆一聲:得,自己以後的日子也差不多了。

他當下無事是無事,滿屋子的詩書也不敢動,實則讓他動也不動,看見就夠發怵的了。便在庭院裏四處轉轉。

他只料想着燕随之大抵可能會種梅,畢竟三爺詩裏有不少名句,天天街邊婦孺傳誦吵得人頭疼。可真看見了也不盡然。院子裏栽種得什麽都有:山茶,海棠,鶴望蘭,仙客來,也不是一股腦簇擁着,一步一境極為巧妙。

梁似燭覺得走了許久,心想着三王府也不算大,怎麽還走不到頭了。前面有一條曲折幽深的雅徑,他歪了歪頭,擡腳就邁進去了。走了半路才想起來似乎不好随便亂闖人家庭院,誰知此路別有洞天,竟慢慢開闊起來。

之前的繁花錦簇倒是小手筆。這山水樓閣才是巧奪天工。她一時走得興致勃勃也不想半途打住。

燕随之正給老友施述斟着酒,餘光一撒就有人好巧不巧闖入眼簾了。一下驚地屠蘇酒都倒灑了半壺。

施述正咂摸着這三王府的酒啊,确實是比市井上的味道正宗多了。就看見燕随之把這新春屠蘇酒給倒偏了:“哎呦喂!這酒可全給浪費了!”

他憐惜這好酒全給土地喝了,剛想埋汰燕随之幾句稍解怨氣,順着燕随之的眼神看過去,就逮着這誤闖後花園的梁似燭梁公子了。

梁似燭本打算着要是燕随之燕三爺不出聲的話,他就偷摸着往回溜走全當無事發生,這下可好還碰巧是老熟人施述,在場的倆目擊者全都聚焦在他身上,這要是還原路折返可就說不過去了。

他挺胸闊步想要拿出些氣勢來,起碼得搭的上王府的這件鴉青長袍,被施述一聲拉長音的叫喊給破了功。

“喲!這不是梁倌兒嗎?”

施述擺手招呼梁似燭上前。梁似燭只得不情不願地走進了八角亭。

這亭子裏頭用八個火爐煨着,恰好對着着亭沿的八個角,亭匾挂在上頭積了點前些日子飄的飛雪,那上面的字如果梁似燭沒認錯的話,應該是書畫大家徐猶止的手筆。

梁似燭心想這三王府就是氣派,如此小亭也堪得起請徐猶止來。

他只提鞋踏步上臺階卻并不落座,只單單站在燕随之後面也不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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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随之裹了身純白狐裘,怕是吃酒有些熱了,帶子松散着沒系上。旁邊放着個小巧的紅皮火爐子,大抵是冬日裏用來煮屠蘇酒的。

施述倒穿的并不厚實,白襯單衣套了件雲繡衫,就笑嘻嘻過來逗他說話:“梁倌兒,仰慕已久啊。”

梁似燭心想老狐貍裝什麽裝,還說仰慕已久仰慕個屁,不是你翻牆頭擾老子清夢的時候了。

燕随之雙頰有些泛紅,也開始打趣梁似燭:“怎的,施大人怎麽個仰慕你的”

燕随之雙眸含醉意,朦胧地瞧過來,梁似燭想這厮怕是個傻的。用着恭謹認真的語氣,鞠身對着燕随之回答:“三爺,我從紅袖招來的,原先是個倌人,爺覺得是怎麽仰慕”

施述看燕随之呆怔着愣了神,也不知是否誤以為真,扶膝大笑道出原委:“我家那個下面的那個小妹,燕随之你去我府上是知道的,成天吊兒郎當沒個正形。”

“梁似燭剛到紅袖招的時候,她就看了個驚鴻影,就一睹之下驚為天人了。”

“那我這個做哥哥的能怎麽辦,從小掌上明珠疼着寵着長大的,那還不得去把紅極一時的這位請過來。”

梁似燭聽不下去了:“請是不好請的。”

施述還頗以為對:“是真的特別不好請,這想見他的保守估計,得從紅袖招排到三王府你這。”

梁似燭覺得這句話諷刺水準實在是高:“三爺可不用排,我自個不就過來了。”

施述裝模做樣向天哀嘆道:“三爺道行深,我一屆小文官,只得半夜翻牆求見了。”

燕随之本就喝了酒身心歡暢,聽了這未聞的趣事之後,笑意都染上眼角眉梢了:“讓個文官去爬牆,梁似燭你可是好本事。”

梁似燭也很深感無奈,只想趕緊把這掀篇了。正巧爐上酒溫好了,嘟嘟地往上冒着泡兒。

他彎腰給施述斟了杯酒,端送過去賠禮道:“此事是我不對,當時應早些過去的。”

施述拍了拍他身側石凳:“坐着一起吧,圖個人多熱鬧。”

梁似燭擡眼看了看燕随之,燕随之端起琉璃杯:“敬你屈尊來我府上了。”

梁似燭也不好再推辭了,撩袍也就也開始喝酒。

話說最令梁似燭自得的,除了這幅皮囊外,就數他的酒量了。本來他先前做那行生意,不免要跟三教五流打交道。也不知是從小灌的,還是後來養的,他可算是海量到有些嗜酒了。

時而有婢仆送些吃食,他們也未用正餐。梅花香餅,四色酥糖,繡球乾貝,水晶冬瓜餃等亂七八糟地時不時就端上來一盤,就着屠蘇酒下肚倒也不曾覺得餓意。

這天色恍惚着就快黑了,冬日日頭确實下得早了些。

施述先開了口:“燕随之,我得回去了,今年旁邊有絕色美人陪着,你可要過地稍微開心些。”

燕随之眯縫着眼瞧他,神智都有些不清了:“走吧走吧,都該走了。”說着搖搖晃晃想起身送他。

梁似燭看着他抓着輪椅把手,怎麽都起不來,突然覺得屠蘇酒有些刺喉。

他摁下燕随之的胳膊,把貂毛毯送他手裏:“我去送,三爺先在這裏歇會兒。”

燕随之似乎有些懵懂,擡頭不解地看着他。

梁似燭對着施述說:“施大人看我這,也不太走得開,施大人可定對三王府熟悉,再不濟就随便問個婢仆吧。”

施述順了壺屠蘇酒:“那我可得要些補償,事後對你家三爺說,這本是他該給我的。”

梁似燭心想這種小便宜也貪,我怎會替三爺做的了主便也沒曾回答他,讓他自顧自離去了。梁似燭看着似醒不醒癱成爛泥的燕随之,只覺得是自己給自己惹的禍端。憑白多往這裏伸了一腳,還故意上趕着灌大東家酒。

他在後推了把輪椅試試,甭說這分量還挺沉,要走一段路是有些吃力。他把貂毛毯壓在手心,以防它一直往下掉。就這樣本着來時的記憶,循着路慢慢往回走。剛開始還對能碰上什麽婢仆有所期許,可這走了大半腳程了也未曾見個人影。

原是本來這地方就藏地偏僻,再加上三王府人手本就不多,除非燕随之吩咐着一般也沒誰往這來。梁似燭在這便後悔起來,是該在端吃食的時候就想到,當時留下幾個婢仆在門外候着。他又在想這輪椅如此不好推動,偶爾也曾見燕随之自己絞着機關行走,這豈不是要費他很大的力氣。他把這歸結于夜深路長,容易讓人胡思亂想。可這才是酉時,遠不及夜深。

梁似燭看到昨夜自己住的屋門,從未感覺有如此親切。耘書齋一日裏,可有人跑過幾回的。晌午有人送哺食來,等到飯菜涼了還沒人影,于是清了清又端走了。未時有人送了秦筝和話本,全是為了給他解悶的。現下全摞在梨木臺上。梁似燭看了看物什,越發覺得這次走錯了,這燕随之估計是算好了讓他憋到屋裏呢。可他倒好,不僅不請自來地去蹭酒,還把丢人事全被人抖落個遍。

他正陷入無法自拔的懊惱中,就有人不識相地敲起了門:“梁公子,來送晚膳了。”

他雖不太想讓人看見現下這副模樣,卻也想讓人幫忙整理下這個醉鬼。“進來。”他答了話。

迎面走過來的是一個小丫頭,和早先那個绛紫襦裙的不是一人。她端了碗裏木渴水,說是有助于安眠。

梁似燭想這主子是怎麽總為睡覺犯愁,以至于還給他送上什麽安眠秘方。

他突然感覺有些生氣,卻最近也不明白生哪門子氣,反正是不怎麽想看見着裏木渴水。

梁似燭出聲喊小丫頭過來:“麻煩幫我把你家三爺衣裳褪了,這裏木渴水就賞給你喝了。”

他掀起羊絨被,把燕随之橫抱着放上去,在小丫頭的幫襯下脫到只剩裏衣,給燕随之捏實了四個被角,還覺得不夠穩當,又吩咐去加床棉被過來,這才稍微放了些心。

他想自己也沒有地方去,總不好去客房睡,那昨夜裏算是過于犯賤了。

也不能跟燕随之擠一床被子,要是燕随之清醒着,他倒是能幹的出這樣的事。可現下的情況,倒像是他刻意占人便宜,等不及要上位的意思。

梁似燭實在煩躁,又指使那小丫頭去熬碗蜂漿茶來,說是方便燕随之突然轉醒拿來解酒用的。

小丫頭端過來蜂漿茶的時候,好似不怎麽待見他似的樣子。

梁似燭也覺着勉強倒是可以解釋得通,他一個根本就沾不着閑的三王府的外人,剛一進府先是霸占了好脾氣燕随之的卧房,後來又扶着醉得不省人事的燕随之回來。這小丫頭要是肯待見他,那才是出奇出大了呢。

燕随之燕三爺,這名號他早就有所耳聞。早在他還沒有進京都的時候,地方上就流傳着他如何年少成名,又惋惜着如何般天妒英才。

他向來是活得皮相精致內裏粗糙,當時覺得這號人物就算人人哀嘆,也不會和自己搭上什麽邊。

而如今,他就躺在自己旁邊的塌上,額角滲着冷汗,面色蒼白痛苦,他卻忍不住去濕了帕子,疊成四方形給他擦拭。

梁似燭把這歸結于燕随之實在是太過好人心,以至于他僅剩的一點良心總被他勾起來。這讓他無由得有些快活,仿佛自己也算得上半個好人。

就像是在菩薩旁的就是個仙童般的道理。

梁似燭去點了根蠟燭,風搖搖晃晃地,他怕燕随之睡不好覺,于是便又去吹滅了。

月色朦胧地透過窗戶溜進來,平鋪在地上像是流瀉一地碎銀。天上的星子零零碎碎,應該在是銀河邊随意丢擲的。

在這窄窄一方天地裏,他突然有種不靠譜錯覺,他好像并不讨厭三王府的。

作者有話要說:

施述:“梁倌兒~~~”

梁似燭:“求您!甭喊!我不要面子的嗎?”

燕随之只捧茶看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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