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盛宴賜人

泰元十九年,乾宣帝間,三王爺府。

三王爺把書信在如豆曳燭上一點,便竄起火舌須臾就舔得盡落餘灰了,這書信上寫得應是今夜宴請事宜。

話說這三王爺,當年也是九子奪嫡的風頭人物。令人好生奇怪的是,也不知從什麽時候伊始,坊間傳聞似是染上惡疾,便沒再見從楠木輪椅上起身了。

萬家燈火團圓時。要問熱鬧最盛處,還得是皇城根底下。

馬夫仆人争走相告:“今個那紅袖招的名角給請到宮裏了。”

月色偷聽了這嚼舌根子的市井傳言,從門縫邊打算溜進去瞧瞧,卻被數以千計的夜明珠羞得自慚形穢。這大殿中奇珍異寶胡亂堆砌着,映着這雕梁畫棟恍若白晝。

葡萄酒,琉璃杯,軟紅綢,靡靡音。美人身段軟,着幾層薄紗,霧裏看花似的,也看不全影,卻叫人心神俱攝過去了。

那九五之尊端坐在高處不勝寒的龍椅上,一雙鷹眼黑沉沉地像是打翻的墨一般,他指尖叩着椅邊忽地擡起順手一指,便朝向衆人眼神膠着的地方,那位冠滿京華的名角兒身上了。

那位角兒號稱京城第一絕色。

原本京城有三絕:蒲月木芍藥,清明白堕酒,井邊三爺詩。

說起來這三爺詩,乃是當朝燕随之所作,這燕随之可是先帝爺最倚重一位,誦書識字樣樣精進,曾在未及冠之時孤身入他營,以詭辯之術勸降而退敵千裏。那可是一時盛名這京城內無人可比啊。

至于京城第一絕色嘛,是後來的事了,後來到那時燕随之……已經站不起來了。

不知打哪來的男角兒,在紅袖招賽春臺上一舞,這梁似燭的名號可是散遍了,五陵男女千金一見,一時傳為盛典。

梁似燭正懸在半空折腰,水袖還未轉過來,突地見乾元帝勾了指尖,就堪堪一個急彎,停下來福了福身子,招呼幾個婢子退下。取了面紗下來,只見眉像遠黛長,斜斜地隐入翼角,睫尾蝶翼忽扇般,眼型細狹看人總含三分意,鼻挺如柱又平白增了些英氣,薄唇微抿無情還似有情。貌若好女不太恰當,颠倒衆生應是其名。

“三哥,你素來淡泊清雅,寡人想來也無甚可贈。”

“身邊無人難免寂寞,卻也不肯要哪家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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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美人可是頗會讨人歡心,留着當個朋友知己也好。”

“讓他去三王府與你作陪可好?”

燕顯奉似是話裏含了幾分笑意,音色都有些揚了起來。

咯吱呀地有輪椅聲響,在這突然寂靜的大殿上有些突兀。來人如瀑散發被一根玉簪別住,白底蟒紋的膝,雙手交疊着端放上頭,端地是矜貴清公子誤入帝王家。

這便是燕随之了,他似乎身體還未好全,圈拳微咳了幾聲。

燕随之只上身微微作了一-揖,泠泠似是像清泉之音:“這恐怕還得過問人家的意思。”

那位美人聽聞,款步徐行過來,便攀上三爺的身子,在他耳畔呵氣道:“爺,奴願意。”

眼裏像盛了一汪水,情意都要溢出來了。

燕随之心裏一陣嗤笑,能不願意嗎,這不就在這等着我的呢?面上卻不顯山漏水,只錯了身拂開梁似燭的手。

梁似燭便順勢坐他輪椅邊上,輕巧捏了顆荔枝,蔥白瑩指剝了皮,就往燕随之嘴邊送。

燕随之也移不得,只一下便讓其得逞,覺得這果子真是沒滋味極了。

梁似燭調笑着拿帕子去試他唇邊漬:“這三爺這是應下了吧,天下誰人不曉咱三爺是菩薩心腸,怎舍得讓我等風塵中人還落了顏面。”

燕随之平日待人客氣極了,還未曾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徒。羞憤之下那荔枝肉卡在嗓子眼裏,直嗆得他又掩袖連連咳嗽起來。

梁似燭以手撫他背,又握拳捶打幾下,這才順過氣兒來。

他攥住梁似燭的手腕,差點翻折過去,直到皓腕上勒出青痕。

他怒極反笑:“ 那臣就謝過此恩典了。”

然後喚人加了把梨木凳,就算如此梁似燭也坐不直,時不時就偎他椅上。

宴席将盡已是夜半之時,燕随之來時只乘一頂轎子,宰輔王致一身常服,在宮門處恰巧碰着,便笑臉寒暄了幾句:“這三爺是抱美人歸了。”

燕随之心想是沒眼色嗎,你看是我抱他還是他抱我呢。

梁似燭就搭上話來:“奴原來在民間話本子上總見着三爺,可就是少了些風流韻事欠些人情味兒,沒想着這等好事可攤奴身上了。”

燕随之也不言語,招小厮将他扶上轎,聽那二人你來我往甚感頭疼。他掀了轎簾,露半邊影影綽綽的側臉:“還上轎回府嗎”

王致拱手:“是老臣疏忽了,這不愧是名角兒,說話也忒有意思,老臣一時聽入神了。”

他看梁似燭鑽進來,像是怕他反悔似的,一時失笑道:“王宰輔年歲大了,也該早些回去歇息才是。”

燕随之喜靜愛簡,宅邸安在城郊,路上還得費些時候。他以手撐額,胳膊肘架在轎內梁木上,一搖一晃地也不是很舒服。本就是容納一人的轎子,梁似燭一上來着實擠了些。

睡倒也是睡不着的,他掀眼皮發了會兒愣,看梁似燭在轉自己腕上的銀镯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攀談道:“久有耳聞,重新介紹一下”

梁似燭興許是沒料想到他能開口,回答的時候都打了個結巴:“梁…梁似燭,火光那個‘燭’。”

燕随之本來就性子溫和好說話,本着消磨時間的主意,邊談天論地邊端詳這個結巴鬼:“打哪來的”

“來自漠北,一路南逃,學了不少亂七八糟的手藝,仰慕京都之地繁華,就在紅袖招安了身。”

他語調平靜不跟平時總跟摻了蜜似的,仿佛過去二十年就這樣輕描淡寫帶過去了。

月光漏進來一隅,半明半暗之間,應是模糊着清減了梁似燭濃稠懾人的驚豔,燕随之差點就要認不出他是年宴上一舞傾城的京城第一絕色了。

“漠北還有這般精妙人物,倒是襯得我這俗人拙劣了。”

話音未落,轎子便停了。

一個布衣轎夫先去叩了鎖,朱門應聲就開了道縫:“三王爺回府了!”

便推出來一架雕着山水紋路的木質輪椅。梁似燭已然站在轎旁掀了簾,彎腰不知在說些什麽。突地見他俯身抱起了燕随之,轉身放他坐在木質輪椅上。

順手接過貂毛毯搭在燕随之腿上,邊推着進府邊解釋道:“三王爺當時既然應下要了奴家,奴要是什麽也不做,三王爺豈不是做了樁賠本買賣。”

梁似燭就這樣一直推到內室,夜色濃重一路走得慌張,也沒細看三王府的景。

燕随之吩咐人點了安神香,看梁似燭還沒動靜,突地想起來:“尚叔,記得把客房安置一下,有人可能要長居一段日子。”

誰知那人大刺刺往榻上一躺: “等三爺那不知落了幾層灰的客房收拾好了,這明個的天也就大亮了吧。

燕随之推着輪椅到榻邊:“那你怎麽知道我的客房可有落灰”

“誰不知道三爺自幾年前出事之後就拒客了呢。”興許睡意襲來,梁似燭話音都含含糊糊的,可燕随之離得那麽近,便是字字不差得落到耳朵裏了。

梁似燭方覺自個說錯了話,驚得一下子從被鋪彈起,使出看家本領撒嬌補救道:“三爺,這不是天色太晚了嘛。”

燕随之面色霎時不豫,眉頭就打了結,可像是不常同人争執,生氣時候也是不見惱怒的,他的聲音沒有起伏:“你怎确定客房空着我就不會派人定時打掃呢。”

梁似燭從塌上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奴不知三爺客房空不空,只是想伺候三爺歇息。”

他常年唱曲,聲音還刻意拿捏,直叫人酥了半邊骨頭。

燕随之一時也發不了脾氣,想着也拿他這套沒法子,得立刻商量好才成:“ 既然進了我三王府,就得入鄉随俗,聽我的規矩。”

梁似燭端正了身子,像個書齋裏的乖童:“奴定一條不落,熟記在心。”

燕随之反倒氣笑了:“不必拘謹,慢慢來就成。”

梁似燭嗯了一聲,示意他快些說完。

“一,不可自稱‘奴’了,三王府可不比花街柳巷,既然是聖上賜來的,我便把你奉為座上賓,過幾日在府裏辟個小宅子,便這樣先湊合着吧。”

“二,不許衣冠不整就遍地游逛,你這身明日就換下來,我去送一些我之前的常服過去。”

“三,三就先留待日後吧。”

梁似燭連忙應承下來,實在是瞌睡要緊:“ 我今晚睡哪啊。”

燕随之轉了輪子往外走:“都上塌了就睡這吧,你可算猜錯了,客房幹淨着呢。”

昨夜的确是晚了些,不過幾時天光就漫上床沿了。梁似燭用胳膊肘遮眼,擋住刺目豔陽,仍是給驚醒了。往常在紅袖招時候,屋裏都是紅紗紫綢堆了幾層,白天黑夜點着精油蠟,哪能不到晌午就起呢。

梁似燭悠哉悠哉地伸了個懶腰,踩了塌邊家常木履,慢騰騰地去開了屋門。就有幾個婢仆在外面侯着,一個端的盥洗用具,一個端的鴉青長袍,一個端的炖蜜梨盅。恐怕是這位爺起太晚了,這仨不同時辰不同路數的全堵着了。梁似燭也不覺有不妥,一下都招呼進屋了。這一頓也不知是早午餐,反正他也不太計較。

婢仆收拾殘羹冷炙時候,梁似燭着實沒啥事幹,本着收人恩惠的一點良心:“三爺這是出門了嗎,元日休沐不該上朝啊。”

作者有話要說:

我真的是很差勁的了,各位老爺們再看幾章,到時候判死刑也不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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