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西灘坡葬

泰元二十年,小滿。

小滿之後就是有好幾場悶熱潮濕的雨,每次都能讓燕随之想到清明時候,他覺得自己的餘生都淹死在雨裏了。

燕随之不知怎麽的,總會突如其來心慌。直到有個小厮跌撞進耘書齋,他幾乎霎時認出來是仙樂院的。

他很害怕,不敢見這小厮,顫聲道:“你來幹什麽?”

小厮跪了下來,抹了把臉,袖上沾了泥灰:“三王爺!”

“梁公子他……去了!”

燕随之恍惚着想:去了?去哪裏了?他那麽一個愛繁華貪熱鬧的人,怎麽會願意獨自去什麽地方呢?

燕随之皺眉:“我得陪他去!”

小厮驚愕地撲倒在地:“三王爺!你莫要想不開阿!”

燕随之迷糊了:想不開什麽,不就是陪他去別處耍嗎?有什麽打不了要緊的?

尚叔迎了上來:“人死不能複生,三王爺節哀順變。”

燕随之惶惶然:“什麽是死了?”

尚叔難免心疼:“三王爺去送他一程吧。”

燕随之于是便跟着小厮回了仙樂院,仙樂院裏頭一片死寂般的沉默。燕随之手心全是薄汗,從輪椅把手滑了下去。

小厮問道:“奴扶三王爺進吧。”

燕随之臉色慘白:“不用勞煩了,我自個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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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厮将他引到卧房處,這輪椅太沉了,燕随之幾乎要絞不動。

卧房內布置得很素淨,沒什麽繁複裝點的。

燕随之心想:這不像他,這不是他。梁似燭在這裏住着,可定很多抱怨的。他定要捯饬番屋子,就像原先在品裕室一般。

燕随之不想再進去了,他肯定是白白跑一趟,梁似燭怎麽會就這樣死了呢?

梁烯覺察到了什麽,回頭往門外去看,便瞅見了燕随之。形銷枯骨立,梁烯突然想着。可是人世間沒有回頭路,她只得去往前走下去了。

梁烯出聲喚他:“三王爺。”

她見燕随之茫然地昂首,眼神空洞洞的樣子。

梁烯又接着說:“三王爺,來看看似燭最後一面。”

燕随之這才回了神,看向了床榻處,只一個草席,披了塊白布,似燭便躺在此間。

燕随之眉睫低垂:“我不去了,好好送他。”

燕随之不忍去看:梁似燭那麽一個好漂亮的人阿,怎麽會願意讓人看見這個樣子呢?

梁烯走過來,遞給他一個玉佩:“似燭曾跟我講過,這是三王爺贈予的。”

“想來很是貴重,似燭他人已不在了,三王爺還請收回吧。”

燕随之瞥了一眼,“佑”佩晃在空中,穗子垂了下來:“說來倒是好笑,這玉佩實在沒用。”

“我也不留着了,就跟他葬了吧。”

梁烯說道:“我們本就無父無母,喪葬禮許多規程,倒是都不能守了。”

“城郊有個西灘坡,擇墳地時,覺得很合适。”

燕随之不太想說話,卻還是得回答道:“梁小姐看着辦吧。”

梁烯道:“就這幾日,就會埋了,三王爺可要去?”

燕随之指尖微顫,摁緊輪椅把手:“我……我就不去了罷。”

燕随之覺着,再跟梁烯說下去,他可能就要失聲了。

于是他說道:“我先回府一趟。”

梁烯福了福身。

燕随之臨出門時,驀然回頭說道:“梁小姐若是想出紅袖招,我也可将梁小姐贖出來的。”

梁烯琢磨了下,笑道:“三王爺費心了,奴家好歹是個花魁,暫時着還不想出去。”

燕随之便走了,佝偻着腰背,出了拐角處,一擡臉滿面淚痕。

梁烯這廂心下也有些歉疚,卻到底是算不上後悔的。

沒過幾日,就出喪了。

梁似燭已然被換上壽衣,也好好修整了遺容。畫師畫過像之後,擱置在了靈堂前。停靈時候來了些人,也并不是很多,只寥寥幾個而已。梁似燭只一年之前,還是紅袖招的頭牌,整個京城無人不知。到死時,卻是無人問津了。想來身為戲子,到底恩人不過一時。

待點焖燈燃過香之後,杠房人便過來擡靈床。周圍人便哭了出來,哀嚎聲似要嘔出心肺。梁烯也跟着哭,柔弱得不禁風似的。

從靈棚裏擡出來後,便給送進了棺木。棺木朱砂打底,大漆罩面。外柩水紅布裏,洋紅绉面。都是燕随之送來的,可他自個兒也沒露面。

等到吉時,就擡棺了。僧人作法,吊唁哭靈。儀仗執事,皆是默然。一路往外灑着紙錢,飄蕩在空中又散了。

有小孩兒嬉鬧,跑到路當中。立馬被婦人抱走:“躲遠點兒,不嫌晦氣!”

待到了西灘坡之後,已經都刨好墳坑了。要下葬之時,梁烯突地瞥了個人影。

一身白衣,再無多飾。待人影近些時,竟是燕随之來了。

燕随之身後還有幾人,肩背上扛着長石墓碑。

梁烯不知如何說,燕随之也沒多留,幾人将墓碑安好,也就都自己散去了。

梁烯俯身低頭去看,碑陽上竟時刻有碑文。

“梁似燭,字常樂,漠北人氏,不知雙親。喜熱鬧,好繁華。幼時颠簸,流離失所。歌舞技藝,頗有天資。輾轉紅塵,後入盛京。自進京都起,仙樂院初始,賣身紅袖招,為第一頭牌,故頗負盛名。王城之中,無人不知。後委居三王府。性頗讨喜,府中上下,和睦融洽。”

梁烯喉頭一哽,接着看下去。

“元日新春,張燈結彩。春獵圍場,知己之交。清明時節,拜鳳凰丘。流寇劫匪,半路作難。似燭性仁義,遂挺身而出,得以護我不死。被刺後病榻纏綿,兼之又久治不愈,卒于泰元二十年小滿。甚念之,不能忘。願早登極樂,佑往生淨土。來生莫再相遇。”

這碑文刻地極淺,拿刻刀的人,該是沒什麽力氣。最後收筆處,竟是橫逸出來,偏又中間折斷,頗有凄厲之感。

梁烯看到末尾處,像是反複寫過,中間頓了好幾次,竟是錯落不順,如孩童學字般。

“落筆人:燕随之。”

梁烯驀然一驚:竟是燕随之親筆所寫。燕随之的字本……不該是這般的。

梁烯不敢深思,叫人填土下葬。

杠房人上前說:“要下材釘了。”

梁烯心想:若是木釘封住材蓋材身,紀餘來是便會更麻煩了。

于是她掩袖低泣道:“似燭生前便不得自由了,便不要再禁锢他一方棺材裏。”

“生前遭罪,死後受難,人這一生,什麽時候是個頭阿。”

于是杠房人便不下材釘了。

京城裏最豔的那個頭牌便死了。

梁似燭這個名號,只偶爾活在茶餘飯後。

最多再過沒幾年,就會徹底銷聲匿跡了。

後面幾日裏,便天降大雨。

燕随之在檐下看雨,從西灘坡回來後,他越發寡言少語。

尚叔立在他身後,突地聽見一句低喃。

燕随之道:“今年夏天好冷。”

尚叔應和着:“今年是個怪年。”

燕随之說:“我得去安國寺趟。”

尚叔道:“齊雲山的路不好走。”

“是為了梁公子嗎?”

燕随之并不答話,只看向院裏的雨,想着真是太冷了。

尚叔說道:“等過幾天,老奴跟您一起去。”

這過幾天,便是拖到下月了,五月裏的天一直不太好。

紀餘在西灘坡時感覺尤甚,白天還算是豔陽天,夜裏刨墳時候竟起驚雷。但是若不趁夜裏,将梁似燭帶出,再往後拖一日,怕還得有變故。剛從亂墳崗找了個無名屍,若是就這樣走了,倒也不好解決的。

于是紀餘心一橫,就接着刨了起來。沒多久就磕碰到硬物。紀餘将鐵鏟一丢,又伸手去探,竟是已然挖到底了。紀餘先将無名屍推進去,又自己摸索着下去了。掏出來火鐮打了光,就着就摸到棺材。

紀餘驚愕地發覺,竟是沒下材釘,這便好弄多了。他推開了棺材蓋子,将梁似燭扛出來,又換了無名屍進去。梁似燭還未轉醒,氣色卻已經好太多。他給梁似燭翻了身,就将他背在背上,攀爬着就往外去了。

令紀餘奇怪的是,竟是只打雷不下雨了。紀餘将梁似燭擱在地上,又拿鐵鏟将土給埋上。就着火鐮的光,覺着與來時無異,才安下心了,去将梁似燭又背起來。不遠處有馬車,車旁有人站着,都是紀風堂跟過來的人。

紀餘覺着:若是他們也過來,動靜也太大了些了。于是就讓他們在旁邊等着,自己往西灘坡墳頭去。現下既然已然将梁似燭扛出來了,紀餘便背着他走向了馬車處去。

堂中人接過來梁似燭:“少主,我們回紀風堂吧。”

紀餘也鑽進了馬車:“連夜走吧。”

幾個堂中人翻身上馬,揮鞭就驚動了夜色。

幾輛馬圍着馬車就在夜裏疾馳。

梁烯還一直在仙樂院,六月才打算回紅袖招。

梁烯算着日子,該是到時候了,卻遲遲沒有消息。直到一只信鴿總是飛來,總是徘徊在仙樂院。

梁烯心神一動,便讓人打了下來。果不其然,信鴿腿肚綁紙條。

梁烯解開一看,只是簡單倆個字“已到”。

這倆字用得巧妙,梁烯卻是能看懂。

要是換了別人,估計就算發覺,也不知所言是甚。

梁烯心想:這是到了紀風堂了。

作者有話要說:

梁似燭你沒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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