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進安國寺
等到燕随之啓程去齊雲山時,已經是泰元二十年六月裏了。
這一個月,三王府上的人看燕随之,便覺得實在是很悲傷的。
燕随之像是抽了筋骨,比當年不良于行更甚之。
三王府也不巧雜事較多,尚叔便決定着留了下來。
燕随之停在門口時,原顧從吟風軒出來了,仍是背着個赤霄劍在後頭。
原顧說道:“我陪三王爺一同去。”
“也是我那天趕得太晚了,才連累了梁公子不幸罹難。”
燕随之已經很久沒聽過這個名字了,他很感謝原顧能提起來梁似燭的。
自從打西灘坡回來之後,府上人都刻意避着與梁似燭相關的。
連品裕室似乎也成了禁忌,像是在抹殺梁似燭存在過似的。
原顧是個獨慣了的,再加上是三王府的客。卻是沒有人到她前面說道。
她此番說出來,倒也是合乎情理的。
燕随之卻是眉睫低垂,不欲與人共行齊雲山:“不用了,我想自己靜靜。”
燕随之向來是個溫和好說話的,此番拒絕便是有些出人意料了。
原顧低聲道:“為着三王爺的安全着想,恕我此番恐怕難以從命了。”
燕随之到底還是個通事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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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顧駕馬在旁護随着,燕随之在灰篷馬車裏頭。
齊雲山離京都算不上近的,單單是他們跑過去就要好些天了。
原顧總覺着:燕随之實在是太默然了,雖說他之前便是如此,可最近卻死氣沉沉到反常了。
原顧剛出府沒多久,便給了機寄了書信過去。
“了機:
清明時節,三王爺拜鳳凰丘,梁公子與其陪随。天降滂沱大雨,路遇流寇劫匪。事發危急,我不曾及時到。梁公子為護三王爺,生抗一刀傷及胸口。久不愈,遂西去。
望遠留。”
了機接到後,心肝便跟着一顫。
他是一直知道的:無論是燕随之當年瘸腿之謎,還是現下鳳凰丘途中遇刺。
身為名僧大師,所求不過河清海晏。可亂世若起,那位無力扛得住這河山。有些帝王,只在盛世裏勉強着尚過得去。他骨子裏并不算得是好人,哪怕吃齋念佛也改不過來。
了機想推燕随之上去,他要一點點攢着囤起來,只等哪一天去誘發着,燕随之本不該斂光黯淡的。當知道梁似燭身死之後,他幾乎有一種戰栗的快感襲來。
是時候了,就快到了。無論是燕随之,還是他想要的。
算着該到的時候,了機便下山去等了。那幾個女童實在太叽喳,了機念及燕随之當下心境,覺得他此番定是不想與之周旋。于是便決定自個兒獨身下山了,想來也好給燕随之試試機關玩意兒。
了機在山下等了一天,卻竟然是沒有人來的。他點了扳了竹木堆起來,籠罩着點了個篝火,就在山下将就了一晚上時長。待到第二天下半晌時候,了機才遠遠的見着了個人影。
原顧翻身下馬,了機出聲問道:“怎的晚了些時候來?”
原顧說道:“途中經過了西灘坡,便去往那裏走了一趟。”
了機重複了一句:“西灘坡?”
原顧低聲:“梁公子便是葬在那裏的。”
了機又問道:“燕随之人呢?”
原顧回答着:“三王爺就在後頭呢。”
了機于是擡了頭去看,果然燕随之已經被馬夫擡下來了。
了機迎了上去,推着個機巧輪椅:“豫生,我為你造了個‘腿腳’。”
燕随之斜斜瞥着了機,竟是如死水一般,看上去很倦怠,故而并沒有去應聲回答。
了機直接将燕随之扶起來,然後又放在機巧輪椅上面了。
了機跟他解釋道:“這裏頭我作了些精巧機關,其中道理我便不多作贅述了。”
“你試試看,是不是輕了些許,不算那麽費勁了?”
燕随之輕滾輪椅,竟是順暢了許多。
了機接着說:“左側有暗扣,朝外可射箭,淬的有劇毒,記得及時更替。”
“右側有凸環,一拔就能前進,一拍即可後退,比平時要遠了些,你琢磨幾次距離,就差不多能弄透。”
“指肚處皆有機關,用指尖輕刮蹭,就能往外噴毒粉,左側致昏迷,右側可斃命。”
燕随之回答道:“勞心,謝過了。”
了機嘆聲道:“再為繁瑣的,我本是想也添上的。”
“可就怕在怕在,輪椅體型過大後,會招人警惕忌憚了。”
燕随之剛欲出聲回答,了機打斷先去說道了:“我們可先上山去,前不久剛修葺了一條小道,你倒是也可試試這個輪椅趁不趁手。”
實則就算輪椅趁手,也不過是輕便了些。燕随之也沒心思捯饬那些機關,了機倒是閑言雜談說了一路,卻并不算是惹人厭煩的聒噪,只盡量讓燕随之心思引向山景。
山景還是極美的:六月份的天,山裏卻不燥熱,日頭像是挂在山巅,較平日溫和許多。因着前些天降雨,路上有些泥濘土地,卻倒也不是很多,只稍微避開就好了。山路旁種有許多樹,枝桠都相互籠罩交錯着,向下打了深淺不一的陰影。
齊雲山在群山中,呈現衆星捧月之勢,山與山連綿相接,鋪天蓋地的青黛顏色。等到他們上了山頭的時候,已然是快要日落時分了。太陽奄奄一息地挂在天邊,像是似墜未墜地垂死掙紮着。
燕随之一路上并未出聲幾次,現下去突然冒出來一句話:“日薄西山……”
了機知曉其中緣由,卻并不能直接開口,于是他去轉了個話頭道:“我送你的玉佩呢,怎得不見你戴?”
燕随之垂眸:“沒用的。”
了機自顧自地問道:“你把它擱哪裏了?”
燕随之只盯着日頭:“送人了,那人死後,進棺材裏了。”
了機默然。
他站到燕随之後頭,推他先進了安國寺正殿。大概是因為時候已經不太早,正殿裏頭只有幾個小沙彌看守。神佛皆沉寂,稚童卻是伶俐,更有種錯落之感。了機進去了之後,就揮揮手讓小沙彌下去了。
了機肅聲問道:“三王爺現下可有所求?”
“現下也是真的無所求嗎?”
“跟上次一般,無甚麽挂牽,也無所求所想嗎?”
燕随之昂首看金塑佛像:“我求了,就有嗎?”
了機眼裏閃光:“佛是甚麽?”
齊雲山安國寺的主持,竟說出這種狂妄之語。
了機挑眉道:“佛甚麽也管不了的。世人不過以葉障目,圖個自欺欺人而已。要想不任人魚肉,就得自己拿起刀來。”
了機俯下來身子,看向燕随之眼底:“我若是把刀遞給你,三王爺會願意拿嗎?”
“有刀握在手裏,你才能再決定,是往外面去捅,還是用來自保。”
這不該是吃齋念佛的和尚,他仍然是頑劣師門大弟子,憑着小性子對燕随之使壞,又看不得旁人欺負到他頭上。他想逼着燕随之兇,逼着燕随之狠,逼着燕随之奪回被搶走的一切。
了機又添一把火:“三王爺心善。”
“可這心善,在尋常人家裏,是吃不到糧食。”
“在三王爺家中,怕是折損的……”
“就不止是枚讓三王爺心疼的玉佩了。”
燕随之問:“你想讓我做什麽?”
了機答:“起碼得能護住三王爺自己。”
燕随之垂眸:“我知曉了,多謝教誨。”
了機又續聲道:“三王爺此番過來……”
燕随之阖眼:“麻煩給那位故交做個法事吧。正如你所言的,不過是自欺欺人。”
“卻還是舍不得,希冀着……能有輪回。”
死了就是死了,甚麽都剩不下。若是連這點盼頭,都不肯再給自己,指望甚麽去過活。
了機沉默良久,才輕聲答道:“好。”
這一夜裏頭,燕随之便宿在客房裏。他什麽也沒幹,就把那一定點回憶,在翻來覆去地念想着。他與梁似燭相識甚晚,交際還不到一整年,他得靠這點日子,支撐着去熬完一輩子。燕随之覺着實在是太短了,短到一切竟然都是來不及。
他怎麽肯硬吞下去,這宛如刨心之痛般。可是若想與燕顯奉決裂,不僅僅是兄弟阋牆而已。他還得去颠覆整個大吳,免不了朝局動蕩百姓受苦。可了機說的倒也戳心窩,起碼能護住自己和……
已經沒有和了。
拿刀?燕随之想,他拿不起來刀的,他已經鏽掉好久了。
次日了機做法超度的時候,去問了燕随之名號人氏葬地。已經很久沒人跟他提起梁似燭了,燕随之恍惚間竟覺得遙遠地像是夢般。
他覺着聲音不像是自己的:“梁似燭,字常樂,漠北人氏,葬西灘坡。”
這聲音怎麽能那麽平靜,竟是平靜到燕随之自己都吓到了。燕随之聽着了機念地藏菩薩本願經,在心裏便一直祈願着讓他入夢吧。連入夢都不肯,定是在恨着的。确實是連累了他,燕随之自暴自棄地想着。
寺廟的鐘聲敲響了清晨,僧人的禱告回響在耳側。是萬物剛剛初醒,是衆生開始忙碌。是燕随之在作別。
作者有話要說:
啊!巴适!這輪椅看着就很好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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