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死留青冢

“王責家中确有奇特之處。”紀息說道,“但是卻不是相關的,只是能通往唐太尉處。”

燕随之恍惚了會兒:“這一夜也着實辛苦,你且就先回去歇着吧。”

“三王爺起地好早。”紀息問道,“可是有什麽事情?”

燕随之笑了:“總是這般,到點就醒。既然睡不着了,恰好你也出門,那就出來閑逛番。”

“一個人說到底還是有些寂寞了。”紀息極其自然地推過燕随之輪椅,“我從來也覺淺,若是有下次,三王爺不嫌棄,可與我西窗漫談①即可。”

紀息将燕随之送到品裕室,沒多久就有婢仆端了早膳,燕随之便留了紀息吃飯。這才吃到沒一半時候,就有随從闖了進來了。

“三王爺!”随從以頭搶地,“聖上有急事,邀您即刻進宮!”

燕随之擱放下筷箸,急匆匆要往外趕。紀息從木施上取了外衣,就給燕随之遞了過去。他又扶着燕随之穿戴好,說了些晨間天涼的言談。燕随之覺得此舉過于親昵,卻想不到有何不妥當的。好像他似乎很熟悉這個人,也未曾覺察什麽不對勁來。

燕随之在馬車之上時,心中不免要忐忑起來。進了宮後就有人引路,竟是直接到那勉知閣去了。清花梨木架幾案上擺放了一排小人,卻是運刻刀極其狠厲的樣子了。燕顯奉素來愛雕刻木石,幾乎從來不會這般對待。

“三哥,你來了。”燕顯奉聽到動靜,“朕……”

燕顯奉只身着常服,散發也未束起來。看上去,竟是形容狼狽了。燕随之不禁有些許恍然,他與燕顯奉疏離許多年了。每次見面的時候,燕顯奉總不失身為君主的得當,無論到了何種境地都算是體貼的。最近的一次失态時候,是唐太後去世升天的那次。這是怎麽了?又發生了什麽

“安福郡主去了……”燕顯奉音色顫抖,“北狄王拓拔察!他竟是試圖壓下此事!竟過了這麽久,消息才傳過來!燕祈姐姐……”

燕随之也覺得驚愕,不免要感傷起來了。燕祈是先皇唯一的長公主,也是底下兄弟至親的長姐了。她性情純良至善,無論弟弟多調皮,也總是要護着的。可這帝王之家,多的是兄弟阋牆。燕祈誰也不站隊,只是想着緩和而已。這般好的姐姐,沒人會不親近喜歡。

先皇駕崩,朝廷大亂。燕陵與燕昳糾結南蠻叛亂。唐皇後胞弟唐勒率軍出征,其子唐善垣折戟沙場戰死。北狄王拓拔察親自出兵支援大吳。因此才所幸最終大勝。燕家亂臣賊子被處以斬首處決。南蠻也派了使臣跪地奉銀求和。史稱“陵昳之亂”。

北狄寄來的和親尺牍,将近年邁的拓拔察求娶公主。大吳的公主只有那一個,這便是指名道姓要燕祈去了。燕祈曾說:安樂順福,祈願太平。故而自己請命要他嫁去。鄰裏街坊無一不贊嘆,這安福郡主果然大氣!可現在呢?只是紅顏枯骨一抔灰。

死留青冢使人嗟。②

“自己宮中的腌臜事兒,都還沒能去料理完呢!”燕顯奉罵道,“祈姐姐過去定是受欺負了!這拓跋察宮裏頭多亂!祈姐姐多半是死于非命了!”

“皇上去要說法了嗎?”燕随之冷靜下來,“這北狄對大吳至關重要,一時半會兒還是不能開罪。”

“不能開罪?”燕顯奉眼底猩紅,“難道,三哥的意思,就任由他們□□大吳!”

燕随之不便多言:“一切還是請皇上自行定奪。”

“朕時常聽說,三哥是個善人。”燕顯奉問道,“可要朕來看,三哥卻是好狠的心!”

燕随之垂眸,不去看燕顯奉。

“朕本來還想着,與三哥商讨意見。”燕顯奉很是頹唐,“罷了罷了,三哥請回吧,是朕……”

燕随之也不再多言,絞着輪椅回府去了。回府時候便碰着了紀息,也不知他整日裏多閑,怎的哪哪都能有他的了。紀息見燕随之面色不虞,想必進宮并不是什麽好事。但他若是貿然開口去問,似乎也很不合适。

“我還得去找那孫可心。”紀息說道,“三王爺看上去很疲憊,那就我獨自去卧虎寨。”

“最近确是緊急,實在抱歉了。”燕随之歉疚,“讓原顧跟着你去吧,好歹也要安全上些。”

紀息撫上燕随之的發,想傳遞些安慰去給他。燕随之的發質是極好的,摸上去便如綢緞般順滑。紀息突地覺着,這姿态有些逾矩了。可能原先着身為梁似燭時,總是做一些習慣性動作了。紀息突地覺着這樣不太好,好像無意間就會暴露似的。可見燕随之沒有特別反應,自己确實也是忍不住的了。

紀息去就跟原顧商讨了一番,原先着的時候啊,他本身是極為看不慣原顧,原顧對于從前的他态度也壞。誰知當倆人隔了層霧再去相處時候,竟是意料之外的十分和諧融洽了。紀息不由得感慨萬千,想到已嫁人的雲莺,只道這時間啊是個妙物,只教所有人都推着往前走。

原顧倒是個爽利的,只說擒了那孫可心,教她知曉其中利害便行。雖說這法子有些下三濫,可紀息想想倒是可行。孫可心當下的生活卻也不錯,那卧虎寨的二幫主待她是極好。想來王責不過是一個負心漢而已,她怎麽也犯不着為了王責舍了命去。

原顧只說讓紀息先留在三王府,自己去卧虎寨探探消息去。好歹着紀息算是江湖新輩,竟也是原顧敬仰的紀風堂中人,能在短短幾年之間到紀風堂副閣主。原顧拿紀息當正兒八經的客人,于是着便說身為東道主,自己也應當多去做些事情的。

紀息倒也不去推辭了,梁烯的事已經有了端倪,順着這條線查下去,翻出幕後黑手指日可待。他着實有點擔心燕随之,燕随之是不會發洩情緒的人,只會沉默着将所有事扛過來,強壓着背負到自己的身上。

原顧去卧虎寨的這幾天,紀息時常找燕随之去的。這沒過多少時候,京城的天霎時變了。燕顯奉讓使者拿着尺牍,去往北狄向拓跋察讨要個說法。可這拓跋察竟是無禮蠻橫,只想要去搪塞糊弄過去罷了。這使者是個有骨氣的,頗有些咄咄逼人,非要問出話過來的了。

于是着這拓跋察,竟是将使者關押了下來,還對他施以暴刑以作懲罰。這實在不符合兩國交往禮儀,幸得北狄大臣們上前去好言相勸,這才讓使者從拓跋察那裏撿回條命。這使者回來時候已是斷臂殘腿,霎時便在大吳引起來軒然大波了。

燕顯奉從未在朝堂如此失态,他幾乎是快要面目猙獰了。即刻命趙定平率兵,馮毅騰與之随行,勢必要與北狄一場鏖戰。唐勒在下面聽着,他本才是太尉的,掌武事,為最高武職的。可這燕顯奉,竟是連問都不問,就自己定了出征人員了。

趙定平與施栎兩情相悅,本是打算就這年來成親。這下他卻要趕赴沙場了,這一去便不知何時歸期,無奈只是先定了親事。在趙定平臨出征的時候,施栎泣涕連連,只教這大将軍霎時軟了心腸。于是稍微着破了禮數規矩,虛攬着給了施栎一個擁抱來。

“嫂子!等我們将軍打勝仗了!”有士兵起哄,“就回來把你娶回家咯!”

“取來這北狄雜種的血!”喝彩聲此起彼伏,“全當喜酒給兄弟們喝了!”③

有流氣些的逗笑道:“把那胡人的牛羊都擄過來,給我們嫂子補補身子,到時候再多幾個小将軍!”

直教施栎說得滿臉通紅,等趙定平愣眼過來時候,才悻悻地閉上了嘴巴了。

“行軍之人,多少有些粗魯。”趙定平頗有歉意,“方才沒吓着你吧,我并無求子嗣的意思,無論你是怎麽樣的,我都是極其歡喜你的。”

趙定平知曉尊重施栎的想法,施栎本身自己還是個小孩子,不是很想太早擔負母親責任。這對趙定平而言,并不算是大問題。他本就是鐵血男兒,萬事都看得豁達一些。只是這趙家,或者是每一戶婆家,倒是對此上心得緊了。

這話題本就無解,趙定平想着,以後還來日方長。他們有大把的時光,去相互了解貼合,去彼此退卻讓步,去讓兩個靈魂磨平棱角,最後成為契合趨同的模樣。他還不算着急,還有那麽漫長的路,足夠他們浪把歲月輕擲了。

“我……我好好等着你,我拿着雁翎短刀。”施栎紅了眼眶,“沒有人敢來欺負我,我能保護好我自己。你不用太過于擔憂我,你也要……照料好自己。”

張定平翻身上馬後,撫上了施栎頭頂發旋:“傻丫頭。”

城門的風沙狂暴地卷地而起,趙定平将旌旗往空中高高揚起,有将士催促着是時候啓程了。趙定平回頭看了一眼,施栎覺着那一眼極深。深到她以後許多年,午夜夢回時,都是這劍眉星目。

燕随之知曉此事後,竟是未作任何表示。目前大吳的兵力車馬,以及其富庶的糧食供給,都比逐年敗落的北狄強。這本就不需要太過擔心,若是不出現什麽大的意外,這北狄已然肯定是要兵敗。

可是……燕随之糊塗了。可是拓跋察過于嚣張,他猖狂地好似覺得,大吳根本就算不了什麽。這明顯有些不合常理,教人不得不去多想了。還有……還有這唐勒,他手下的兵馬,未必真的像明面那樣。

燕随之隐約覺着,像是有條線似的,可是仿佛在霧霭中,他尋覓追蹤了好久,也不曾将其中聯系串起。王責……唐勒,北狄和趙定平,還有這梁烯之事。到底是什麽呢?燕随之想着,便覺着頭痛起來。

紀息還未去卧虎寨,便跟在燕随之邊上。他看燕随之掙紮痛苦般,便猶豫着想給他揉穴按摩。可是手還未及碰到時,只是差了那分厘而已,他想了想還是縮了回去。何必呢?太逾矩了。他不是梁似燭了。燕随之覺着,這孫可心是關竅,他還是得親自去跑趟。

“原顧到府上了嗎?”燕随之問,“還得多久才回來?”

“快了。”紀息回答,“就一倆天的事。”

“我跟你們一起去。”燕随之說,“我覺得事有蹊跷。”

“我怕你吃不消。”紀息阻攔,“你該是要調養生息。”

說來倒也奇怪,這才到府上沒多久,倆人就以你我相稱。也不知是誰先起的頭,如此這般倒竟是很自然了。像是……很久以前,他們本就該這樣子的。

作者有話要說:

①化用唐代詩人李商隐的《夜雨寄北》中“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②引用自唐代詩人李白的《王昭君其一》。

③化用宋代岳飛的《滿江紅·寫懷》中“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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