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破軍長老只有花雨霁一個徒弟,因此,自破軍長老亡故、花雨霁入魔後,這偌大的火離宮就空置下來了,安靜的宛如一座死宅。

好在每日都有弟子來輪流打掃,火離宮四處倒是幹淨。

花雨霁走上臺階,伸手推開房門,竹屋內特有的清香氣息撲面而來。他走向中庭,池塘內的蓮花依舊綻放着,那兩條活了千年的鯉魚也在水中嬉戲着。

花雨霁樂了:“二位還在呢?”

他坐在美人靠上,伸手探入池中。那兩條鯉魚有所感知,擺動着長尾遠遠游來,一左一右用小嘴兒輕啄修長的手指。

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花雨霁倚在美人靠上閉目小睡,鼻尖索繞着竹林清香,耳邊時不時傳來幾聲悅耳的鳥語,陽光鋪灑在身上,暖意洋洋,惹人犯困。

他夢到了師父。

破軍長老,本名荀錦,喜好吃喝玩樂,喜愛四海雲游。他雖然老不正經,但善惡分明,坦白直率,雖然在修真界德高望重芳名美傳,但他我行我素,讓人又愛又恨。

想當年花雨霁年僅十四,他離開瑤山直奔雲頂之巅,在新屆弟子考核中排名第一,一時成為各大長老的搶手貨。而不茍言笑的明月霄自然也欣賞花雨霁的天賦,有意将他收入門下,成為關門弟子。可明月霄見破軍長老實在喜歡花雨霁,他堂堂掌門師兄,總不好和師弟搶徒弟,便自願讓步。

至于其他長老就更別想在“臭不要臉”的破軍長老手下贏了,所以,這個和破軍長老性情相投,仿佛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花雨霁,就正式入門拜師。

歡脫,随性,放蕩不羁,火離宮自那日開起,就沒一天消停過。

人都說教會徒弟,餓死師父,凡是收徒的人都會留幾手,可破軍長老沒有,他是親自親傳親教,毫無保留,将自己壓箱底的料全部傾囊而出。

轉眼百年,花雨霁的修為與日俱增,震四海邪祟,誅五岳妖魔。每隔十年舉辦一次的仙道大會,他皆豪奪榜首,一直衛冕了十八屆!

久而久之,得了許許多多的榮耀,得了“晴空公子”的美名。

其他長老說不酸是假的,而荀錦偏偏不懂得低調,隔三差五就拿出他的寶貝徒弟來顯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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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聽,你們聽聽!一笑可傾倒六界衆生,一劍可誅盡奸邪宵小,這評價簡直了,不愧是我破軍的徒弟!”

“虹銷誅宵小,瑤光清萬塵。看看,看看這評價,我這徒弟怕是能成為仙道第一人了!哈哈哈哈哈哈!”

長老們恨得咬牙切齒,可不止一次将他打出昆侖山,偏偏本人心裏沒點字母數,隔幾天就嘚瑟,搜索天下財寶往寶貝徒弟上堆,簡直羨煞旁人。

有一天,師父他老人家又不知從哪兒淘來一把傘,獻寶似的遞到花雨霁面前:“可別小看它了,這是魂器,乃弱水不侵,魂火不滅的……踏雪傘。為師剛起的名,好聽不?”

“挺好。”

“給你了。”

“我有魂器了。”

破軍長老一臉恨鐵不成鋼:“你這傻孩子,寶貝還嫌多嗎?”

他卻是随口笑笑:“一個虹銷,一個瑤光,足夠弟子用了。再來一個踏雪傘的話,我怕他們仨争風吃醋,再打起來。”

“行吧,等你哪天想要了就告訴為師,為師且代你保管。”

涼風一吹,花雨霁是被活活凍醒的。

原來太陽早已下山,天上飄起了小雪。

花雨霁看着看着,從識海內召出踏雪傘,撐開傘面,望着霧蒙蒙的雲空。

後來,師父死了。

他殺荀錦的瞬間,有無數個證人親眼見證。

光天化日之下,人證在,動機也在,世間一致認定他欺師滅祖也沒什麽奇怪。

對于一個魔修來說,殺師父算什麽?

更何況還有最激烈的殺人動機,便是當年不少人知道的內幕——花雨霁天資卓絕,曾被明月霄一眼相中,試圖收入門下。可破軍長老相中了這個好苗子,且和自己性格相投偏要收入門下。明月霄沒法子,就不再争取,讓給了破軍。

若沒有破軍長老礙事,那麽花雨霁就是明月霄的關門弟子,就是雲頂之巅的未來接班人,根本沒有白雲闊什麽事兒了!

利益熏心的花雨霁心懷記恨,說得通。

“花公子?”

花雨霁怔鄂,回頭一看,居然是武曲長老的弟子邊野。

身後還跟着三個弟子,以及貪狼長老的徒弟洛恒。

“花不染,你為何會在這裏?”洛恒畏懼的退後兩步,“你不是在省悔崖關着呢嗎?”

花雨霁失笑,直身坐起:“我可是省悔崖的常客,哪裏結界薄弱,哪裏有秘密出口,我清楚得很啊!”

洛恒直接躲到邊野身後,只探出一顆腦袋說:“你私自出逃,在雲頂之巅四處閑逛,有何陰謀?”

花雨霁态度散漫,哂笑道:“我若有陰謀,你能拿我如何?”

洛恒:“你,你少得意!眼下在雲頂之巅,由不得你猖狂!”

兩個弟子悄悄後退,跑着去搬救兵,花雨霁自然注意到了,也懶得搭理。他起身走了兩步,一手撐着踏雪傘,一手漫不經心的揮了揮:“趁早洗洗睡吧!”

洛恒咬牙切齒,他雙拳緊握,下定決心,一把拔出長劍,喝道:“站住!”

花雨霁腳步停頓,懶洋洋道:“別不自量力成嗎?”

洛恒面無懼色:“在這裏你還敢撒野嗎?你重傷我洛家大哥的仇,我還沒找你算賬呢!”

“你說洛維?”花雨霁想起這號人了,“他最近如何?那對流星錘舞的可還順手啊?”

洛恒氣急攻心,提步沖上去:“你膽敢冷嘲熱諷!”

卻不等花雨霁設法防禦,旁觀多時的邊野拔劍攔住了洛恒的劍鋒,并帶着洛恒後退數步,喊道:“長老們還沒決定要如何處置花公子,你別沖動。”

洛恒滿眼怒火:“這事兒還用商讨嗎?他惡貫滿盈,死不足惜!”

花雨霁聽這話就笑了,他一手叉腰,語氣很是不屑:“你也只敢在這裏,且在我金丹被封之時挑釁我了。”

“你!”被戳中了死穴,脾氣本就不好的洛恒更是怒發沖冠,用力甩開礙事的邊野,一劍刺過去。

花雨霁果斷用踏雪傘遮擋,二者相撞,發出“锵锵”兩聲響。洛恒眼帶厲色,本想趁人之危能取他性命,卻不料他竟這般游刃有餘。

難怪修真界人人都追求魂器,哪怕是個剛剛引氣入體的新人,只要魂器在手,也可抵擋神兵利器了。

“都住手!”

一聲厲喝,吓得洛恒一哆嗦,本能收手,而花雨霁也不為難他,退開距離轉頭看去,正是雲頂之巅的黑煞神,人人懼怕的執法長老。

“門規第十條,我派弟子禁止私自鬥毆,這規矩都被你們吃進狗肚子裏了?”執法長老吹胡子瞪眼,洛恒仿佛看見了活着的“戒杖”,當場全身冒冷汗,就差膝蓋一軟跪下去了。

執法長老怒道:“自己回自己師父那裏請罪去!”又看向花雨霁,皺眉,“把踏雪傘交出來!”

花雨霁斂起笑容,眸中寒鋒輕閃:“不行。”

執法長老語氣帶着痛惜:“你拿着從天明劍宗搶奪來的寶物招搖過市,簡直丢盡了荀錦的臉面!”

花雨霁溫和的容顏有一道陰鸷疾閃而過:“究竟是誰搶誰?這踏雪傘本就是我師父的!”

執法長老:“你控訴天明劍宗搶奪你師父的踏雪傘,可有憑證?”

“沒有。”花雨霁垂下眼睫,掩下森森寒意,“無所謂,反正他們也付出代價了。”

花雨霁唇邊勾起嗜血的冷笑:“我讓端木淩華帶着天明劍宗滿門,給我師父陪葬了。至于你們,愛信不信。”

執法長老眼中布滿血絲:“即便你說的是真,那天明劍宗兩千弟子未免太過無辜!你墜入魔道失去本心,嗜殺成性,這點你作何辯解?”

花雨霁不以為然的笑了笑,他收起踏雪傘,邁步到中庭:“我殺的人,積累的血債,到渡劫的時候自有天道懲處,執法長老又何必操心?”

“花不染!”

“等長老們研究出個所以然,就去省悔崖找我吧,我回去睡覺了。”花雨霁走遠兩步,又頓住,回頭問,“對了,執法長老總共罰了白雲闊多少戒杖?”

執法長老:“所有罪責加起來,五百。”

花雨霁呆了一呆:“五,百?”

執法長老單手負後:“他底子好,能恢複。”

“……我信了你的邪!”花雨霁趕緊跑回省悔崖,路上遇到送藥的小弟子,直接搶了就跑。

沒有真元加持的他,跑到石橋上就有些氣喘,等到了省悔崖,不用進樹屋就聽到裏面傳出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白雲闊!”

花雨霁沖了進去。

地上一灘血,幾頁宣紙浸泡在其中,白雲闊伏在矮幾上,臉色慘白,捂着心口陣陣嗆咳。

花雨霁趕緊拿藥給他服下:“聚元丹,補氣丹,還有這個,文曲長老熬的湯藥。”

白雲闊接在手裏一口氣喝了,花雨霁拿了顆蜜棗給他。

白雲闊擺手道:“咳咳,不用。”

“知道你不怕苦,可我看着苦。”花雨霁把蜜棗硬塞進白雲闊嘴裏。

絲絲冰涼的指尖碰到溫熱的嘴唇,二人皆激靈了一下。花雨霁後知後覺,越發覺得這動作有些親密,別扭的很,一時無比尴尬,只好借口去倒水。

而白雲闊則是當場僵住,暧昧的潤紅色從耳根蔓延到了脖子根,呼吸急促,心緒朝着詭異的方向飛去。

花雨霁站在門口,心不在焉的刮了刮鼻子,道:“那什麽,你這傷勢不能拖,依靠文曲長老的藥也得十年八年才能好。掌教院中的無垢池是療傷聖地,我帶你去那裏泡泡澡吧!”

花雨霁的金丹被封,又是在人家雲頂之巅的地盤,所以對于他的看守也相當薄弱。

帶着白雲闊一路跑到太極宮,再潛伏到中庭,最後到後山的無垢池,一路暢通無阻。

全是憑借花雨霁多年來調皮搗蛋打仙鶴的經驗!

“師哥怎知省悔崖通往無垢池的捷徑?”

“這地方我常來,特別熟悉。”花雨霁特別驕傲的說,“犯了錯就要挨體罰,罰了就要被關省悔崖面壁,可一身傷痛實在難忍啊!我師父就告訴我,掌教的無垢池是個療傷聖地,所以啊,這條路線我摸得透透的個,一回生二回熟嘛!”

無垢池上方白霧缭繞,清影流輝,池水澄澈見底,仙氣飄渺;看似是溫泉,實則池水冰冷刺骨。水面上飄着荷葉,上面蹲着一只冰色蟾蜍,晶瑩透亮,據說已經活了萬年,是清泉祖師的寵物,地位和省悔崖那只鎮山神獸差不多。

花雨霁坐在池邊的鵝卵石上:“下去吧,我給你把風。”

白雲闊慢吞吞脫下外套,猶豫着對花雨霁說:“你還是站遠些吧!”

“幹嘛?”花雨霁看白雲闊一副扭扭捏捏的樣子,噗嗤一聲就笑了,“害什麽羞啊,洗澡穿衣換尿布,你哪裏我沒看過?”

白雲闊的臉色瞬間紅成了番茄。

花雨霁還不忘補一句:“我聽你那些師兄弟說的。”

白雲闊骨節攥的“咯吱咯吱”響,強忍住才沒讓表情崩壞:“你是魔修,我擔心你被無垢池水濺到。”

“啊?”花雨霁一呆,着實尴尬,“哦。”

起身乖乖走遠,餘光瞥向白雲闊,他已經脫掉長衫,進了水霧朦胧的無垢池。

過了一會兒,白雲闊忽然開口叫道:“師哥。”

花雨霁在想事情,沒聽到。

“師哥?”

“嗯?”花雨霁恍然回神,“叫我?”

白雲闊的語氣有些低沉:“你……去哪裏了?”

花雨霁:“哪裏也沒去,放心放心,我不會丢下你一個人跑掉的。”

“是麽……”花雨霁無意的一句話,卻讓白雲闊心口堵悶,微微酸澀,“你說話算數嗎?”

“當然算數。”花雨霁道,“一言九鼎。”

“若你哪天違背了這句話呢?像十七年前那樣,還有七年前那樣。”

花雨霁雙臂環胸,情不自禁的看向濃霧中健碩而修長的身影,正色道:“在你飛升成為散仙之前,我不會丢下你的。”

白雲闊:“那成為散仙之後呢?”

花雨霁失笑,無奈的扶住腦袋:“大哥,明掌門修煉千年尚且卡在大乘期動不了,你就算天賦超絕,也不可能在五百年內渡劫飛升吧?那五百年之後的事情,現在想來做什麽?”

白雲闊許久沒有回話。

就在花雨霁以為他泡澡泡睡着的時候,白雲闊突然道:“我知這其中艱苦,更知我杞人憂天,我只不過是想要你一句話罷了。”

花雨霁:“什麽?”

承諾,哪怕是假的也好。

白雲闊苦笑一聲,自嘲的搖了搖頭:“我是被五百戒杖打傻了吧!”

忽然有腳步聲傳來,白雲闊楞了一下,那從霧氣中走過來的人,正是一身黑衣的花雨霁。

白雲闊頓時急了:“你過來幹什麽?離遠點!”

花雨霁不聽他話,冷着臉直接站到鵝卵石上,白雲闊一顆心瞬間提到嗓子眼,唯恐花雨霁腳底一滑掉池子裏。

“有話就說,別藏着掖着。”花雨霁目光冷凝,卻異常堅定,“你要我一句話,是什麽話?你想聽什麽,我說給你聽!”

白雲闊被花雨霁這雷厲風行的一波操作驚呆了,他傻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望着花雨霁明澈的雙瞳,他心口一熱,從池中起身,緩步走了過去。

白雲闊撣了撣手,将沾染到的無垢池水弄幹,然後,牽起了花雨霁的手:“永遠不會丢下你。”

不知是在要求對方,還是在告誡自己。

花雨霁伸手捏了捏白雲闊的臉:“永遠不會丢下你。”

白雲闊愣住了,眼眶發熱,鼻頭發酸。

随即,他笑了起來,溫柔純真,就像個孩子。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早點更新鴨!

感謝日常追更的小仙女們

筆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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