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海勳】
在培訓所裏,芮安依然是個特殊存在,并不是他的成績有多好,而是他是唯一一個沒有大專以上學歷的尖子兵。和芮安不同,海勳是以公安警察院校最好的成績風風光光走進來的,沒有靠一點人際關系。
兩人第一次接觸是在兩個星期後的晚上,那天是夜間訓練,大家訓練完都已經汗流浃背,還在洗漱間裏鬧了起來,芮安是最後一個進去的,他剛開門就被一盆水迎面澆了下來,芮安一個倒吸氣,這水是涼的。
自從當兵之後就很少感冒的芮安在那次之後就狠狠的發燒了,第二天訓練的時候終于體力不支倒下了,于是把那盆涼水潑到芮安身上的罪魁禍首海勳便照顧了他兩天兩夜。
短短的兩天,海勳就開始和芮安稱兄道弟,因為海勳大了芮安4歲,之後便拿出了哥哥的架子,處處都寵着芮安,芮安最怕的就是這種自來熟的人,他到現在也不明白,為什麽海勳會和他走的這麽近。
在芮安看來,海勳是個性格非常開朗的人,他經常笑,一笑起來就露出一排大白牙,特別的耀眼,他也是個特別愛管閑事兒的人,從生活到訓練海勳都把別人放在第一的位置,就算自己吃虧了也不曾抱怨過。
芮安覺得海勳是個爛好人,而往往這種人,才是最殘忍的。
因為他會将自己的溫柔強制性的埋進你的心裏,直到它變成蠱,然後當這股溫柔消逝之後,這個蠱便會侵蝕你所有的血肉。
芮安是一個活在自己世界的人,他循規蹈矩從來不曾任性。而海巡不同,他将整個世界都裝進了自己的軌道,然後大放光彩。他會吃芮安吃不下的飯,會在芮安沉默的時候講冷笑話,會在訓練之後毫不在意的摟着芮安汗透的後背,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給芮安唱歌,也會在知道芮安身世之後抱着芮安自己痛哭,一邊哭還一邊告訴芮安,這不是憐憫,是心疼。
一切都在不經意間,芮安被這樣的海勳吸引着,不能自拔。
而芮安明确的知道這份心情就是戀愛的時候,是在之後的某天晚上,畢竟都是大小夥子,沒事兒的時候難免會談及女人,在他們口中,芮安知道了很多他不曾經歷的事,意外的是,在別人臉紅心跳的時候他卻一點兒感覺都沒有,而那天晚上他卻夢到了海勳,在夢裏的海勳很溫柔的撫摸着他,親吻着他,僅僅是這些,第二天早上起來,芮安就已經滿身是汗,內褲也髒了。
那之後,芮安才知道,他對海勳的這種感覺,就是其他人嘴裏的戀愛。
培訓結束之後會進行分配,然後在分配的前一晚,一群大男人來了個野外聚餐。從體能射擊到知識掌握人際關系,芮安都不是出類拔萃的那一個,他自然不是主角。而主角正是海勳,這段時間的相處,大家都叫海勳老媽子,因為海勳是個好管閑事的人,同時,他的人氣也是最高的,此時他就像個領導一樣說着讓人流淚的無奈聚散。
芮安覺得這些話并沒有意義,人本身就是在前進,聚聚散散在所難免,所以他全程都坐在最角落,一邊喝着啤酒一邊看着火堆從旺盛到低吟。不知道過了多久,講完話的人找到了他,還拿來一瓶奇怪的酒,海勳說,這是他老媽釀的大曲,全小麥的,特別好喝。
海勳還跟他說了很多很多自己家鄉的故事,還說有機會帶芮安回老家看看,尤其到了小麥成熟的季節,那裏簡直是天堂。兩人聊着聊着一瓶子酒就喝光了,之後不知道誰又拽來一箱啤酒,兩人又喝起來,直到海勳大醉特醉,躺在地上頭枕着芮安的腿就不動了。
此時,大家已經喝的差不多了,誰也不會注意到桌子下面兩只十指緊扣的手。那只是芮安的鬼迷心竅,他偷偷的握着海勳的手,喝醉的人也條件反射的回握着他,即便如此一廂情願,但那一刻,四周的喧嘩仿佛都消失了,感受着掌心傳來的溫度,芮安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那樣強有力的敲擊着他的胸口。
那一晚,海勳問他要去公安部門還是去刑警大隊,芮安告訴他要去刑警大隊,海勳說,那我也去。
海勳還說,‘安,你就是活得太累。有時候看你勉強自己去合群還挺奇怪的,你要知道,人就這幾十年可以活,所以想做什麽就大膽去做,不要在乎別人的眼光,無論是笑還是哭,瘋狂一次也無所謂,因為你在意的那些閑話和眼光,并不能讓你更快樂……’
‘安,跟你說,其實第一次見你的時候,覺得你是個特別自私冷漠的人,後來接觸深了才知道,原來你是個心比我還軟的傻子。’
……
芮安以為海勳只是開玩笑,沒想到他真的會跟自己一樣選擇了加入刑警大隊,而兩人也被分配到了S市A區的刑警隊進行實習。
芮安從來沒有想過要将這份戀愛傳送出去,更不會奢望能得到什麽回應,他僅僅的想着兩人分開了就讓這段緣分斷了,沒想到事情竟然會這麽發展,他觸不及防,頭腦混亂。
但是,上天給了他機會卻讓他再一次絕望,實習期間有個女人對海勳表白了,海勳告訴他的時候已經答應了會交往,芮安裝作很高興的樣子祝福他,然後開始不自覺的逃避。
這份戀愛就這樣被他壓在了心底,它慢慢沉澱,直到變成堅石。
意外的是,兩個月後海勳就恢複了單身,他跑來告訴芮安,比起和女朋友在一起,和芮安在一起要更輕松更快樂。
芮安哭笑不得,他不知道該可憐那個女人,還是該可憐自己,可無論哪一種,他都不準備再移動那塊堅石。
蕭伯納說過,人類老是高估了自己所沒有的東西之價值。
而這個東西裏也包括人。
得不到的,越想得到,覺得他/她是世間的絕品,但一旦得到了,又發現沒自己想的那麽好,然後便随意揮霍。
芮安不想做這樣的人,與其讓海勳對他有厭倦的一天,他寧願選擇遠遠的看着。所以他心甘情願的接受這份兄弟之情。
可惜,他這個根深蒂固的想法在三年後的那一天動搖了。
就在海勳死在他面前的時候,他近乎發瘋的後悔,他寧願擁有過被抛棄,也不願什麽都不曾嘗試。你看,芮安他高估了自己這份成全之愛的同時,也高估了自己,他以為自己是個大徹大悟的人,他以為自己是個在愛情裏不求回報的人。
那年芮安21歲,他和海勳是刑警大隊裏面最有默契的新人搭檔,他們辦事幹脆利落而且成績出類拔萃,芮安原本是享受這樣的人生的,直到有一天早上他去銀行存錢,遇到了持槍劫匪。
芮安是沉着的,他蹲在人群的角落一邊觀察那三個明顯有準備的人,一邊掏出電話,幸虧當時場面有些混亂,芮安以最快的速度成功報了警。
劫匪看起來還算冷靜,兩個人負責監督櫃臺裏的人拿錢,一個人負責看着群衆,但沒一會兒其中一個人接了個電話,說了沒幾句就挂斷了,然後對其他兩人說警察過來了,他們得馬上走。
原來這群人還有外援。但他們沒想到這麽周全萬無一失的計劃會這麽快引來警察,然而他們并沒有達成一致,其中一個人喊着警察不可能這麽快,還在往袋子裏裝錢。
貪心的代價就是在他們準備走的時候警察已經把這裏團團圍住了,劫匪着急了,拽起一個小女孩就大喊着讓警察全部撤離,不然就殺了她。
芮安知道,警方大概在看不到的地方已經備好了狙擊手,但是劫匪一共有三個人,要保證這些人同時失去傷人能力幾乎不可能,更何況他們還站在人群後面。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小姑娘哭喊太激烈,眼看着劫匪越來越煩躁,芮安就靠着牆主動站了起來,瞬間,三個黑漆漆的槍口都對準了他,芮安咽了口唾沫,裝成害怕的樣子說自己願意代替那個小姑娘,為了表達自己無害,芮安還把褲兜都翻了出來。
大概是因為不想亂上添亂,劫匪非常謹慎的選擇了願意配合的芮安,夏天很熱,芮安被扼制脖子的同時,就感覺到劫匪身上已經濕透的衣服。
在幾番交涉之後警匪依然亢奮,為避免有無辜傷亡警方無奈答應退後,劫匪三個人背靠背一起慢慢挪出了銀行,芮安被壓在最前面,劫匪的胳膊從他的肩上穿過,對着逐漸後退的警察。
芮安舉着雙手看着不遠處站在警車前面穿着防彈服的組長孟啓,直到眼神交彙的那一刻,芮安猛地握住穿過他肩頭的手腕,掰掉劫匪手裏的搶之後反身将人壓制在地上。
與此同時,身後響起了悶悶的槍聲,随後另外兩名劫匪被槍擊在地。接着四周迅速跑出之前隐藏起來的刑警,他們準備将劫匪一同壓制回去。
就在大家以為這場戰役就此結束的時候,其中一個本該被擊斃的劫匪突然舉起胳膊,瘋狂的開起槍。
而芮安的位置正好對着槍頭,閃過他腦海裏的第一反應就是撲過去用自己的身子擋住槍頭,即便他會被打成篩子。
可奇怪的是,一陣槍聲之後劫匪被徹底□□斃,而應該吃了好幾顆子彈的芮安卻毫發無傷的躺在地上,此時,他的身上壓着一個人,那人在看到芮安沒事之後露出了他的招牌笑容,可他的牙齒不再是白色,而是浸滿了血紅。
被一口鮮血噴在臉上,芮安發懵的看着身上的人,他顫抖的張了張嘴,卻沒有喊出名字,僅僅是看着那人漸漸失了笑容後,将頭垂在他的胸口……
海勳身中四槍,三槍打中要害,不治身亡。
看着被白布蓋住的人,芮安将孟啓按在牆上喊,‘為什麽海勳會在現場,他今天不是應該放假回老家嗎?早上他還跟我說他會給我帶回來大曲,為什麽,為什麽他會出現在那裏!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芮安還記得,當時孟啓非常冷靜的告訴他,海勳正要離開,聽說是你報的警就非要過來了。
芮安不信,他說,你孟啓是組長,沒有你的命令,他能說來就來嗎?
将一切責任都推給了孟啓,芮安徹底的失控了,直到他被醫生打了鎮定劑,直到他漸漸昏睡過去。
三天後,海勳被火化了,他的功績和英勇犧牲将被永遠記載,所有同行都送了他最後一程,芮安也在其中,他沒哭沒鬧,就是沉默着看那具冰冷的屍體。
說來可笑,芮安受過很多心理素質培訓,教他如何應對各種場合,如何與犯人溝通,但是卻沒有人教過他,自己愛的人為自己而死後,要如何面對,如何承受。
之後,芮安就不再上班了,他把電話扔了,警服脫了,跟着海勳的骨灰一起回了海勳的老家,他跪在老兩口的面前說了事情的經過,他說他會替海勳好好的養着二老。他還說,請答應他這微不足道的彌補。
老兩口是善良的農民,他們有顆質樸的心,他們既沒有怪罪芮安也沒有趕走芮安,他們只說,他們為有這樣的兒子感到驕傲。
然後,芮安住進了海勳原來的屋子裏,生活着海勳的生活,他每天都去麥地頭的墳茔去看海勳,大部分的時候他都在沉默,天暗了才回去。
一個月後,芮安被老徐強制帶走了,還把瘦的不成樣的他送到了心理診療室,醫生說芮安不是因為受到刺激後換上了自閉症,只是他自己把自己封閉起來了,而這種情況只能靠他自己自愈。
孟啓為芮安申請了長期休假,只是無數次來看芮安都被拒之門外了,除了老徐,芮安不再讓任何人進他的屋子。
芮安沒想過要自殺,沒想過要虐待自己,他只是很平靜的活着,期待有一天那個人能給他托夢,告訴他,為什麽要替他擋下那些子彈,為什麽要替他去死。
可惜的是,兩年過去了,芮安一次也沒有夢到過海勳。
之後芮安向隊裏遞交了請求調職的申請文案,幾天後,孟啓拿着芮安的調職批準書告訴他,他被調到B區巡警大隊,也就是老徐的隊裏。芮安知道,從他進部隊以來,都是老徐在幫他鋪路,而他如今的選擇無意是一種辜負,可他只能這麽做。
臨走前,孟啓問他,‘如果為你死的是我,你還會像現在這樣嗎?’
芮安什麽都沒說,因為在他心裏,已經連假設都不存在了。
當然也沒有人知道,芮安的調職是因為芮安已經再也舉不起槍了。
更沒有人知道,芮安将所有積蓄都留給了海勳的父母,他要求調職也是想要一個穩定的工作,然後每個月都往老兩口的戶頭存錢,即便知道海勳死後他的父母會得到一大筆撫慰金,但他覺得如果不這麽做,他的生活就會到此結束。
他需要一個念頭,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更沒有人知道,他在去巡警大隊之前在海勳的墳前哭了整整一晚,這是他第二次哭,就好像14歲那年院長離開他的時候,但他始終沒把自己的感情說出來,就告訴海勳,他有多想念,有多悔恨。
然後,23的芮安開始了他的巡警之路,一直到現在。
後來他讓自己每年來看海勳一次,每一次都要走的幹脆。
他知道,如果不這麽做的話,他又會重蹈覆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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