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蜀中再會同門

話說這香山澳,華洋雜處,不乏風月傳聞,此番便有一則。從前板樟堂區,四處是簡陋木屋,唯獨有一三層小樓,乃華商吳氏府第。吳府有一獨子,名喚宥兒,時年方才十五,卻已飽讀詩書,擅寫詩詞。其時亦有位姓桂的書生,是個佛郎機人,寫的一手好字,兩廣一帶久負盛名,年青一輩風雅之士,通通喚他桂官人。

這桂官人聲名鵲起,七分緣于墨寶,三分緣于相貌。倒不是因為他生的玉樹臨風勝潘安,卻因這許多年來,無人見過他廬山真面,甚至他是男是女,亦不得而知。偏偏這吳宥兒,自從偶遇桂官人墨寶,便對之念念不忘;久而久之,看那清秀字跡,竟如見着個清秀書生,徐徐從紙上步出,紙上一字一句都讀他聽,于是心裏頭便認定了桂官人是如此模樣,于是漸生情愫,不能自拔。

親朋好友曉得他鐘情桂氏墨寶,千方百計,幾經波折,為他求得見桂官人一面,好教他當面一訴情衷。豈料吳公子見到那桂官人,見他是個須發皆白的洋人老叟,一時如晴天霹靂,投海自盡,只留下半闕鳳栖梧:

月映珠簾窗半掩,卻怕人來,只聽春風漸。錦帳紗衣随墨染,倦倚蘭香何再念?

傳說這半闕詞,乃吳宥兒費煞心思,賦予那桂官人;豈料詞未完,夢先碎,這半闕詞亦成絕響。後來數十個春秋,多少文人雅士,争相補全下阕,以求對的天衣無縫,好借此一舉成名。可惜字面上對的工整,但個中愁情癡戀,旁人卻無從知曉;寫的再是哀感頑豔,不過強說新愁罷了。

沉魚自記事起,每年深秋時分,商船返航季節,師父都帶他來一趟濠境,游玩一兩個月;後來師父收養浮笙,亦帶來同行。師父平日為人嚴厲,鮮有展顏;回到濠境家鄉,遠離樂坊瑣事,才似個平凡女子。

他三人一路行,師父總會說些童年見聞。這板樟堂前事,便是師父所道,一路教他記憶猶新。小時只道是來玩樂,後來年長了些,才發覺師父神色有異,期待之餘,總帶幾分迷茫。

一個月間,總有幾日,師父會同他去碼頭,似在等人,卻不停在一處,在碼頭不遠處徘徊;每每穿過大街小巷,行過商行教堂,都在左顧右盼,似在尋覓什麽。附近的店家見他倆年年過來,都熟絡了,不時同師父閑話家常。

師父講的一通佛郎機話,教那沉魚一頭霧水,倒是那浮笙聽明了些,悄悄用白話告他:「師父好似問『你這些年可有他音訊』。」沉魚不明就裏,只道師父年年來尋他父母,而後将他送走,即刻悶悶不樂。倒是浮笙敢對師父道:「師父要将師兄送去佛郎機?那将我一并送去好了,省得師兄言語不通,受人欺負。」

尋親之旅,年年如是,卻每每不了了之。雖然尋不着父母,沉魚卻暗自慶幸,正所謂親娘不及養娘大,要他離了師父,棄了浮笙,倒不如要他命罷。只是沉魚十五歲時,不知何故,師父再不提來濠境之事,只告他父母早年已葬身怒海,遺落他在海邊雲雲。直到師父過世,他再未踏足家鄉一步。

此番落雁病重,沉魚為救情郎,披星戴月,又回到濠境去。穿過香洲山路,四方城牆以內,自成一片天地;飛檐濃墨重彩,幽徑鳥語花香,客商不論華夷,皆作洋人打扮。偶見富人出行,披挂一身珠翠,身後随着幾個黑奴,手持朱蓋遮陽,好不威風。

沉魚舊地重游,卻無心賞景,正要問那葉醫師在何處,只聽遠遠有人喚他「師兄」,沉魚一轉頭,依稀見是個洋人,起先認不出來,等那人行近,才發現正是凱爾。只見他頭戴黑氈帽,着件殷紅短襖,素白褲子,束到長襪裏頭,意氣風發,一掃當年頹态。

凱爾道:「那陣風将師兄吹了來?難怪近日總是落雨,原來是貴人出行哩!」沉魚既心急,又疲累,無心同他講笑,便道:「凱爾,我急着尋個姓葉的醫師,你可知……」話間便覺一陣暈眩,凱爾一把扶住他道:「師兄,我就是葉醫師。」

那三人來到凱爾住處,凱爾即安頓落雁去客房,同他施針;沉魚一直相伴左右,即便累極,亦只伏在床頭小憩。凱爾道他入睡,正要同他蓋件外衣,沉魚卻驚醒了,見那落雁安然沉睡,已無痛苦神色,急問:「落雁如何了?」凱爾道:「師兄安心,咱家同他疏通經脈,如今他該舒坦許多,今晚再與他煎一服藥。」

沉魚起身作揖道:「凱爾,勞煩了。」不說話猶自可,一出聲就難掩倦意。凱爾道:「舉手之勞而已,師兄切莫同我客氣。」安頓落雁就寝,凱爾見沉魚眉頭緊鎖,沉重更勝從前,便邀沉魚去陽臺處敘舊。

此時天色已暗,凱爾家背山面海,清風撲面,好不舒坦。凱爾斟來兩杯洋酒,一杯遞與沈魚,問道:「這些年月,師兄過的可好?」沉魚捏着那杯兒,淺嘗一口,覺其味古怪,又不好意思開口,只淡淡道:「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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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如此,面容卻難掩疲态。凱爾搖了搖杯中物,亦嘬一口,道:「師兄安心在此歇息,落雁咱家來治。」沉魚問:「你不介意我倆落腳?」凱爾即道:「師兄言重!咱家怎會介意?」沉魚道:「我原先打算送書與你,便不久留。不巧落雁犯病,才勞煩你醫治。」凱爾奇道:「送什麽書?」

沉魚從懷裏抽出封書,道:「葉兄過世了,留你此物。」凱爾登時一怔,險些跌了酒杯,顫巍巍的接過那書,眼淚便滴将落去,趕忙擦淨那書,取出來,只見上書四行字,正是葉決筆跡:「蕭家鑄劍譽天下,葉氏妙手濟黎民;聆風夏嶺三方暖,聽雨秋池六尺凜。」

凱爾心中悲痛,看得似懂非懂,只嘆了一聲,望着那書便道:「景岷終究逃不過此劫。其實請你去葉家之時,他已曉得大限将至,殊不知竟然……」話間便泣起來。沉魚見凱爾只知葉決請他去葉府,卻對之後所作所為一無所知,死者已矣,此時道破有何用處?說來一個「請」字,已擡舉了那厮不少,也便不動聲色,只說些客套的安撫話兒。

凱爾自覺失态,回屋去抹淚,又添了酒。見沉魚獨個兒站在窗臺,晚風撫過他幅巾飄帶,揚起披風下擺,更顯別樣孤寂,亦要為他添酒,沉魚卻婉拒了。凱爾道:「師兄多年來,定吃了不少苦頭。不知那落雁長大了,可有生性些?」沉魚嘆道:「我再苦亦不及落雁,小小年紀,離鄉別井,如今又為重病所累。說來都是咱家錯,若不是我自私,将他留在身旁,或許他發病時,還有禦……家中的大夫可治。」

凱爾又道:「那師兄自己病情又如何?」沉魚即道:「不打緊,多得那葉景岷,近來亦少複發了。」見凱爾要答話,又搶道:「你放心,我這回只是借住,絕不再做越軌之事。」

凱爾本無嫌棄之意,聽沉魚一番話,又覺自己失言,便不做聲了。兩個沉默一會,凱爾才扯開話題,道:「過些日子,咱家便要出海一趟。」沉魚道:「去那裏?」凱爾道:「水路往佛郎機去,爾後一路東游,去西夏,遼國處,做個江湖郎中。」

沉魚又道:「咱家之前見你那般頹喪,只道你從此不再行醫,如今倒要喚聲『葉大夫』了。」凱爾又呷了口酒,笑道:「當不成禦醫而已,正所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那時我确是心灰意冷,收到家書,本想回去行商,賣香木過活就罷了。」還覺過不了口瘾,又呷一口,将原委娓娓道來。

原來這凱爾一路寂寥,又覺有負于恩師,便回去葉夫人故居一趟,居然重遇師姐梅谷。梅谷與他一本醫書「聆風」,說是葉夫人留他,望他繼承家業。凱爾還受寵若驚,問道:「這醫書為何不傳景岷,卻與我這外人?」梅谷道:「那厮游手好閑,不務正業,遲早敗光家當。師父遺訓,『聆風』與其毀于葉決,不如興于葉凱。」

講到此處,凱爾長嘆一聲,道:「于是咱家便來濠境開了家醫館,以葉凱之名行醫,閑時也回家去打理生意,一舉兩得。」飲盡杯中酒,又道:「想來葉家視我如己出,葉夫人傳我醫術,着我繼承家業,葉決又為你醫病,處處照料打點,如此恩德,咱家……」沉魚不語,扶着他肩,似同他一齊惋惜,心中對那葉決更是痛恨。這厮教凱爾說的菩薩心腸,懸壺濟世,不過是死到臨頭,盡享魚水之歡而已。

沉魚看似一同難過,實情根本不屑一顧,聽的屋裏有動靜,急道:「雁兒喚我!」便飛奔入屋,凱爾亦随後趕去。只見那落雁迷迷糊糊,楚楚可憐的喚了聲「師兄」,正要撐起身拉住沉魚,卻又倒了下去。本來沉魚還對他飲花酒之事餘怒未消,見他這般可憐模樣,也便絕口不提,上前把他抱入懷中,柔聲問道:「雁兒,可見好些? 」

落雁輕道:「我無大礙。」頓了頓又道:「師兄既患心疾,更不該如此操勞。」沉魚即道:「不算什麽操勞,雁兒平安便好。」又道:「雁兒安心養病,到了成都府,咱家便雇人照料你,直到病愈為止。」落雁有氣無力的應了聲,便轉過身去,又睡去了。沉魚還依依不舍,癡癡望着落雁出神。

凱爾看在眼裏,見沉魚對落雁樣樣呵護備至,心中只有那落雁一人,全然忘了自身,落雁卻愛理不理,心頭莫名不忿,拳頭握的格格作響。若旁人不曉得緣由,與其說是情人,倒不如說沉魚是落雁他爹。但他凱爾一個外人,又不便指指點點,只替沉魚不值。

自打落雁回複男兒身,若非此程南下,因禍得福,二人已少有獨處時光。在凱爾處歇息了幾日,得沉魚悉心照料,那落雁身子大有起色,這日早早用過晚飯,便同沉魚去海邊散步,卻一路挽着沉魚,一言不發。

沉魚不時望望身邊人,見他望着遠方彩雲,若有所思,不禁揣測,究竟這落雁是喜是悲?不似當年,一點小把戲,已哄得那落雁喜形于色;如今落雁心思,他已揣摩不透。

落雁忽然輕聲道:「師兄,我有些頭痛。」腳下一軟,險些倒在沈魚懷裏。沉魚見狀,見前頭有塊大石,即扶他過去坐下。那兩人相依相傍,遠眺海天一色。沉魚取出那阮,由的落雁枕在他肩頭,伴着浪潮,輕輕撩撥。

一曲方止,那落雁忽地輕道:「師兄,天大地大,只你一人是真心待我,趙柽此生,無以為報。」沉魚照料他多年,只為一個情字;如今那人終于表明心跡,他再平靜的性子,亦不禁心潮激蕩,情話綿綿,說到口邊,卻只餘一句:「雁兒可想再聽一曲?」二人相依相傍,直至日落西山,身影漸暗,唯獨餘音袅袅。

又說錦城清風八詠樓。這八詠樓得契丹蕭氏扶持,于成都府大興土木。當地名門豪宅亦只得三層高,這八詠樓樓如其名,樓高八層,亦呈八角形,俨然一座入雲高塔。除此之餘,皆因教坊式微,八詠樓從各地重金禮聘一百二十八名樂師,夜夜笙歌,響徹雲霄。

是夜又是歌舞升平。忽然,一人闖入八詠樓,不由分說便道:「我要見樓主。」一名女弟子不慌不忙道:「樓主可是你說見就見得?」那人額角冒汗,急道: 「我說見得便見得!聽講八詠樓規矩,過得八音陣,便可見樓主,咱家這便來戰!」話間便取下背上五弦阮,擺好架勢,直有橫刀立馬,一夫當關之威。

那女子冷笑一聲,道:「好!」便一拉房梁上的一條麻繩。那繩子連着許多銀鈴,縱橫交錯,從底層盤旋到閣樓。他這般一拉,鈴聲此起彼伏,直沖天穹。二十四個樂師從八方廂房出來,分布各層列陣。這八音陣比當年蕭家莊所見更勝一籌,只因當年八音陣受地形所限,樹林方便藏身,音波稍遜;如今八詠樓布局正是為八音陣而設,威力不可同日而語。

賓客見山雨欲來,紛紛從廂房出來,準備觀賞一場惡戰。豈料只問雷聲,雨點卻教人截了;只聽閣樓一把男聲道:「殘月,那是你師兄,不得無禮。」便見一條紅綢從閣樓飛下,垂到沉魚面前。沉魚道:「得罪!」便抓住那紅綢,教上頭那人拉将上去。喚做殘月的女子一臉不忿,又拉響銀鈴,遣退了八音陣。

那沉魚上得去閣樓,只覺腿兒發軟,氣息漸重,明知前頭有人,卻不敢擡頭望。那人卻步步逼近,沉魚只道又要被逼行淫亵之事,那人卻遞他一個錦囊,正是他熟悉的藥香。只聽那人道:「魚兒!咱們終歸是再會了。」眼前男子,正是沉魚師叔逸清。沉魚為何不惜犯險,亦要獨自見逸清?落雁又身在何方?且聽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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