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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十一早在兩天前就醒過來了, 因為發現身子動不了, 所以幹脆繼續假裝昏迷。

她明白自己醒來意味着什麽, 必然逃不過嚴刑逼供, 也逃不過她良心的譴責。

在進宮之前, 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小時候她保護的那個倔強又可憐的弟弟會是當今太子,而她進宮行刺, 為的就是嫁禍太子,引起聖上對太子的猜忌。

行刺之事已經籌備良久, 如同箭在弦上, 不得不發, 她終究還是選擇執行,辜負了封雲澈的信任。

她試過咬舌自盡, 但是身體的毒性讓她使不上力氣,舌頭沒咬斷, 反而累出了一額頭的汗。

聽見有人走近, 她忙閉上眼睛,假裝自己還在昏迷,然後她聽到一個溫潤清朗的男子的聲音,喃喃自語:“怎的出了這麽多的汗?”

有一方帶着淡淡藥香味的帕子在自己的額頭上輕輕擦拭, 動作溫柔得一塌糊塗。

白十一從小到大, 從未有人如此溫柔地對待自己。

她是家中的第十一個孩子,父母生而不養,在她之前,已經有幾個哥哥姐姐被陸續“送”了出去。

她一直以為是父親和母親養不起那麽多孩子, 不得已才将哥哥姐姐送人的,直到她也被“送”了出去,她才知道原來為什麽父親從不出去勞作,卻還有許多錢財可以揮霍。

她被人販子選中去祭祀邪神,也正是因為這個身份,她不用像其他可憐的孩子一樣,在乍暖還寒的時候穿着破舊單薄的衣服去大街上乞讨。

被人厭惡,唾罵,好不容易讨來幾十個銅板,卻依舊吃不飽飯。

而那些讨不到錢的孩子會更慘,他們會被故意弄殘,丢到一邊自生自滅,若活下來,就繼續去乞讨。若扛不住,便也只能求下輩子投個好胎……

白十一剛過來的時候,就有一個比她小一點的少年,剛被打斷了腿,窩在牆角上疼得渾身戰栗,整夜整夜的發高燒。

他的樣子有幾分像她的弟弟,讓白十一油然對他親近許多。

離白十一祭祀還有幾天的時間,人販子待她還算不錯,不用她出去乞讨,也會讓她吃飽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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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十一偷偷藏起半塊饅頭,在人少的時候,悄悄塞給那個少年吃。

喂了他兩日,少年才肯将自己的名字告訴她,只說他叫“小風”,并未提及姓氏。

他們在為未知的死亡而恐懼,也因為這種恐懼而同病相憐,只是相處了幾天便有了深刻的情誼。

祭祀的那天,人販子給白十一買了一套新衣服,她穿好後還沒來得及給小風看一眼便被拉走了。

她聽見小風在身後喚自己,回頭去看,見他瘸着一只腿艱難地想要追過來,卻被幾次踹倒在地上……

在凄涼的夜色下,她被五花大綁,身上墜着石頭沉了湖。

本以為必死無疑,卻沒想到繩子的結扣會開,她掙脫束縛,硬是憋着一口氣,游到枯黃的蘆葦叢中,躲過一劫。

等到那些人都走了,她才游上岸去,又因寒冷浸骨,體力不支而昏死過去。

醒來是她已經在一支商隊中,是一支前往西域的商隊,順便将她也帶了過去。她原以為遇到了好人,卻不想待到了西域境界,他們轉手便将她賣了去了當地的青樓。

挨了幾天的打罵,她被迫挂牌接客,被一個皮膚黝黑、虎背熊腰的客人買下一夜。

那個客人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便鉗制住了她,大手撤去她的衣衫,便要欺身上來。

她近乎崩潰,想要自我了斷,但凄厲地叫聲喊來一人,将那客人從她身上掀開,問她:“你是哪國人?”

她摟着破碎的衣服哭着回答:“封國人。”

“你皮相你錯,”那人明明看着年齡也沒有很大,看她的眼神卻很肆意,“我救你,但你以後要償還這份恩情。”

她跪在床上不住地磕頭:“多謝恩人,十一以後當牛做馬也會償還恩人的恩情,即使付出性命……”

他給她贖身,将她帶走,安排她進當地的樂坊學習才藝。

她原以為他所說的報恩,便是待她學藝有成,登臺表演,幫他賺錢,直到後來才知,他所要她償還的恩情,遠不止這些,竟真的是要她的性命……

因為進宮行刺當今天子,注定的失敗意味着她将性命不保。

她這一生面臨過幾次死亡,本該在那次沉湖中就沒了性命,如今多活了幾年,反倒不怕了。

況且在死前還見到了她的“小風弟弟”,見他身邊有妻,賢良淑德,看起來美滿又幸福,她作為旁觀者,便已經十分滿足。

只盼望來世,她也能做個普通人家的孩子,在父母的寵愛下長大,有兄弟姐妹作伴,長大以後嫁一個普通人,平淡而幸福的過完這一生。

不像她這一生,幾番坎坷,幾次都以為自己活不成了,但卻能奇跡般地活下來。

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這次将她從鬼門關上救回來的人叫姜淵,聽他說,那晚行刺時他也在場,被太子妃喊來,這才及時控制住毒素在她的身體中蔓延,堪堪救她一命。

“你雖是救我,卻也是害我,”白十一苦笑着看了他一眼,“上天總是在絕望時,給我希望,卻又将更大的絕望砸下來……”

姜淵也知她接下來面對的将會是什麽:“抱歉,我是大夫,只管救人,你接下來,怕确實要受些苦了。”

白十一醒來的消息很快送去了陛下和封雲澈那裏,其他人也陸續知道了這個消息。

封雲澈第一個趕到太醫院,面對全身不能動彈的白十一,思及以往她對自己的照顧,終究是忍住沒有發怒,而是克制地問她:“十一,你行刺的事情,是受何人所托?”

“太子殿下,”白十一愧疚地看着他,“對不起……”

她只說對不起,別的卻什麽都不肯說。

封雲澈知道,她與皇室并沒有什麽瓜葛,行刺父皇絕非出自本意,或是受人脅迫,或是為人賣命,終歸要有一個結果:“十一,你若不說,我恐怕也保不住你。”

“我知道,”白十一笑了笑,眼睛平靜而凄涼,“我認了。”

她身上帶着兩個秘密,一個是關于背後主使之人,一個是關于封雲澈。他們一個是她的恩人,一個是她曾經施恩之人,她不能對不起任何一個人,只能帶着這兩個秘密,從這世間,徹底消失。

封雲澈沉着臉看了她一會兒,縱然不忍,終于還是将侍衛叫進來,要帶她去大理寺接受審問。

姜淵猶豫着走上前來,對封雲澈說:“殿下,以她現在的身子狀況,若是到了大理寺,恐怕不用施刑,人也撐不了幾天。況且她現在身子因為毒素的殘留尚還沒有知覺,就算是對她使用酷刑,她也不會覺得疼的。”

“還有幾天能将她醫治好?”封雲澈問姜淵。

姜淵也沒有把握:“不好說,臣盡力吧。”

封雲澈看了一眼一心求死的白十一,神情複雜道:“那就讓她先在太醫院繼續醫着吧。”

封雲澈走後,齊王來太醫院換手上的紗布,聽聞白十一醒來,也順便過來瞧了她一眼,還同她說了些話。

白十一的醒來,雖然沒有說出背後指使她的人是誰,但也沒有指認太子和她串通行刺的事情,封雲澈的嫌疑算是暫時洗清了一些。

先前那些因為此事而彈劾封雲澈的大臣,封雲澈記下了他們的名字,準備這兩日将這些大臣調查一番。

倒不是因為他小心眼要去報複這些大臣,而是他覺得忽然之間有這麽多大臣彈劾他,應該是有人在背後操縱這一切。

只是他這一出獄,這些大臣都像是縮頭的烏龜一般,對他又十分小心翼翼起來,一時也查不出什麽來。

索性他也不急于這一時,便和梅幼清一起在京城中給玉夫人選一座宅院,盡快将她從雲照庵中接出來。

***

姜淵新調制出一副解藥,熬好了端過來要給白十一試試。

他扶着白十一坐起來,背後給她塞了兩個枕頭讓她倚靠着,而後将藥端到她的面前,吹涼了些,對她說:“多加了一些黃連,會很苦,喝完有糖吃……”

白十一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拿我當小孩哄呢?”

她這一笑,有血從口中溢出,漫過精致的下巴,落在白色的衣衫上,氤氲成一朵鮮豔的血蓮花。

姜淵卻大驚失色:“是我的解藥出問題了?”

“姜先生莫慌,不是因為你,”白十一顫抖地擡起手來,“你的解藥是有用的,你看,我都能動了。”

“那你……”

白十一張開手,手心中赫然有一塊碎金:“我吞了一塊,還剩一塊。”她擡頭看他,“對不起啊,你那麽用心地醫治我,我還是辜負了你的心意。”

姜淵震驚地看着她:“什麽時候吞的?”

“有兩個時辰了。”

“怎麽不說?”

“故意的……”

“金子哪裏來的?”

“不能說。”

金子沉重,人的血肉之軀,承受不住這份重量,會劃破腸胃,內裏出血。

已經過了兩個時辰了,她也出現了嘔血的症狀,即便是他也無力回天,藥石罔醫,只能眼睜睜看着她,一點點殆盡生機。

“疼麽?”他問。

“有點,”白十一強撐着笑容,“你不是有糖嗎?給我吧……”

姜淵立即将手裏那顆糖饴剝開給她。

她一直在嘔血,那顆糖饴只在她口中停留了一會兒便滑落出來,落在被她染紅的被子上,然而她還是說:“謝謝你,很甜……”

她這一生太苦,直到生命的盡頭,才有人給她一絲絲的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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