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關于道歉，你想都別想

就在周文宇從大姐大的事件中緩過氣，回來的第二日，他給我帶回來了一包美國青豆，芥末味的，包裝袋上，密密麻麻的全是英文，各種配料、含量、代號，我隐約記得“American bean”是用青色的字寫的，産地上标注“made in America”。

這件事情讓我興奮了好半天，至少，在當時，在縣城，全是英文的商品幾乎是稀世珍品的，而且标注“made in America”的，更是絕無僅有的。在物欲橫流、山寨産品滿天飛，無良廠家還能造出“made in American”的今天，你也許無法想象我那時的興奮，但如果有朝一日你看到天外飛來了不明物體，再想想我那個時候的感覺，應該是有共通之處的。

那一個上午，我一直都在揣摩他在做這件事情的用意。雖然不管是按照現在的邏輯，還是當時的邏輯看來，即便我不去揣摩，周文宇的意圖也是顯而易見的。

然而，那一天的真實情況是，我不但去揣摩了他的用意，我還別有用心地去揣摩了。

得出的結論是，周文宇是一個非常非常非常好的好人。按照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人的需求可以分為五個層次，而如果也以這種方式對周文宇的好進行分類，他一定處于頂級的層次。

那個時候，我并沒有想到，我的別有用心的揣摩，再加上他的兄弟，我的好友林明，對我說的話，周文宇幾乎由人變成了神。

“佳倩，你說我認識文宇這麽多年，可從來都沒有見他對人這麽好過，你可是第一個啊，你看，我說過他深明大義，顧全朋友，他這次回來把他最寶貴的零食都拿給你了，夠深明大義，夠顧全朋友了吧？”

其實，如果我那個時候知道，周文宇的詭計不過是想讨好我，為了減輕他的罪孽，然後拉上兄弟對我進行糖衣炮彈式的洗腦，別說是“made in America”的美國青豆了，即便給我“made in outer-space”的太空青豆，我估計也不會稀罕。

可我那個時候太傻，太天真，太容易着道，更何況，對方是周文宇啊，是那個即便捅了我一千八百個刀子的周文宇，我也會輕而易舉地原諒他的周文宇啊，我怎麽可能能夠抵擋呢？

我們正式的和好，是在他送給我美國青豆後的放學期間。在此之前的一個課間，他交給了我一張紙條，上面寫道：“放學後，你等我一會兒。”

因為這條紙條，上午剩下的兩節課，我完全沒有聽清楚老師在說什麽內容，隐約記得老師走過我身邊的時候，還特意問了我是不是身體不舒服，要不要回去休息之類的話語。

我那個時候完全懵了，只是使勁地搖搖頭，以為我的少年會和我一樣，一直處于亢奮到不能自已的情況，然而他沒有。

他當然沒有。

“為什麽沒有？”

“為什麽會有？”他反問我，“你那個時候難道為了我的那張紙條興奮不已？”

“你說呢？”

“我可從來都沒有想到，那個時候你就這樣珍惜我們之間的友誼了啊？我真是萬萬沒有想到呢！”

他萬萬想不到的事情多着呢，要一件一件地數來，只怕我将整個地球繞個五六圈，也許能夠勉強說完。

在那個好不容易熬到放學後的中午，同學們都紅了眼地往飯堂沖之後，還有幾個發奮的知識分子，在教室內磨磨蹭蹭地做着題。

這時，周文宇拿出一把掃把，啪的一記砸在桌子上，朝那些知識分子吼道：“放學了，你們給我滾出去，老子今天值班，誰不出去，他那塊地方便不掃，你們自己看着辦。”

在我的記憶中，關于那天，到底是不是他值班，我記得不清楚了，只記得幾個品行兼優的知識分子，包括章聖荷在內，都擡起眼鏡看他，然後不自然地走出去，不情不願地打飯去了。

最後，剩下的是我跟他兩個人的教室。

他開口問我：“沈佳倩，你為什麽要那樣對我？”

“我怎樣對你了？”我的聲音很小，細得連我自己也聽不清楚。

“我不是說過了那封信封不要給別人看到，你為什麽還要給別人看到？”

“我以為……”

“別什麽你以為了，”他不知道是一時興起，還是真的餓了，話題轉得很快，“你那包咪咪，還有那包美國青豆，都分我一半吧，我快要餓死了。”

我沒想到他在那樣粗魯地打斷了我的話語後，竟然說出這樣的話，有些哭笑不得，內心卻是歡喜萬分。

“都給你吧。”我說，小心翼翼如數家珍地将東西拿給他。

“別啊，別啊，我本來是想要送給你的，實在是受不了胖子他們打飯的速度，我現在是和你商量，你先分我一半，下回我再買來給你。”

想到有下回，我還有什麽理由不欣然地接受呢？

他嫌我撕開袋子的速度太慢，直接用嘴咬開了袋子，然後将一半的咪咪蝦條倒在他的手上，再将一半的青豆塞到口中，大口大口地咀嚼起來。

興許是他吃得太快了，他剛咽下青豆不一會兒，就一直猛咳嗽。

我不知道自己哪裏來的勇氣，上去幫他拍了拍後背，他回頭，喘着大氣對我說：“沈佳倩，你吃啊——你吃啊——你不用管我——”

說實話，我沒舍得吃，他從咳嗽中恢複正常之後，我将一粒青豆放到了嘴中，一咬，嗆得我直掉眼淚。

他看到那個情況了，大笑着說：“沈佳倩，你一定是吃不慣芥末吧，你多吃兩粒，像我一樣，鼓起腮幫子不呼吸就好了。”

說完，他像是個在水裏鼓起腮幫子的金魚，以身示範地做起了“教育”工作，我被他逗笑了。

可我已經不敢再碰青豆了，因為我害怕他知道，我并不是因為芥末味的青豆而滲出淚水，因為那是屬于一個自以為是的人兒的幸福淚花，要是被他看見了，那着實很難為情。

于是我拿了那包咪咪蝦條來吃，吃到一半的時候，胖子和林明回來了，手上各自都打了兩份飯菜，少年撲上去，搶過兩份飯菜，均往裏頭看了兩眼，皺眉道：“怎麽都是苦瓜炒牛肉？都說我不愛吃這道菜了！”

“沒辦法啊，外面有班級上體育課，他們的體育特長生跑得比兔子還要快，我們這種，有肉吃就不錯了！”林明說道。

“都是你的錯，胖子！”周文宇吼了一聲。

“是，是我的錯。”胖子唯唯諾諾地說。

我為胖子感到嘆息，輕輕地沖他笑了笑。

周文宇喊道：“胖子，你吃的是什麽？”

“我在減肥，都是葷菜！”郭凱峰說。

“搞錯！你減什麽肥啊，你這樣肥嘟嘟的，女生看了，才覺得你好欺負，才來欺負你，我們這群兄弟才有女生緣，你懂不懂”說完，像只八爪魚一樣地把手擱在胖子臉上，卻反問我，“你說是不是？沈佳倩？”

我沒想到他會突然提到我，吓了一跳，趕忙回說：“是！”

在我說是的時候，也許是太過于緊張，又太過于集中，所以看起來像是軍人在站軍姿，回答長官問話時的神情，連胖子和林明也忍俊不禁地笑了。

林明笑着問我：“佳倩，文宇剛剛欺負你了？”

“我沒欺負她啊！”少年叫冤，看着我，“沈佳倩，我沒有欺負你吧。”

“沒有。”我搖搖頭。

“那他有沒有跟你道歉了？”郭凱峰關切地問。

沒等我回答，周文宇已咄咄逼人地問：“沈佳倩，我明明有跟你道歉了是不是？”

“是，是，是。”我唯唯諾諾地回答。

“好家夥，欺騙我們說要在這裏道歉，原來不過是在這裏欺負童叟，還讓我們做牛做馬地幫你打飯！”林明叫了起來，“你欺騙佳倩就算了，你還欺騙我們？”

“沈佳倩，你講講理啊，我到底有沒有跟你道歉了？”

“哦，有。”

“你這‘哦，有’是什麽态度啊，他們現在簡直不相信我啊。”

“有的。”我鄭重其事地說。

“你看了吧，佳倩都是在你的淫威下，才不得不承認的，你現在是想要欺瞞我們大衆雪亮的眼睛是吧？”胖子說。

“好你個死胖子，一天不抽你，你倒是騎到我頭上來了，找打！”

後來我才知道，讓周文宇跟人道歉的難度，相當于讓教英語的班主任去教地理，據說老班當年高考的時候，地理并不是考試科目，為此他十分慶幸，說自己逃過了一劫，不然，以他的水準，只怕還要在鄉下守着兩畝田地耕種，做一個望天等飯的農民。這是老班在我們高考畢業時候喝醉酒時的瘋言瘋語，因為老班一直很痛恨，當年是地理鄒老師将胖子郭凱峰“挖掘”去讀了文科，而胖子本來的強項在理科，只不過對地理略有興趣，沒想到被地理老師一番“洗腦”之後，就死心塌地地抛棄了自己引以為傲又可以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數理化，毅然地去學了文科。

說起這件事的時候，老班痛心疾首，不停地強調地理老師是個白眼狼，把他得意的弟子挖走，他還等着郭凱峰拿了英語滿分回來，替他在英語組揚眉吐氣一番。

至于這件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沒有人去求證過，但可以看得出來，周文宇的道歉，是何其稀罕的一件事情。

而我的這一輩子，何其的有幸，周文宇向我道歉了不止一次。

又是何其的不幸。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