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大學第一年寒假

大學生涯以後的第一個寒假，來得很遲。

那一年的冬天很冷，一入冬之後，越往下越冷。而那一年的春節來得很快，到真正放寒假的時候，已經将近春節的小年夜了。

我們學院在第一學期安排布置給新生的課程并不多，主要是基于害怕學生跟不上進度，同時也是為了讓學生打好基礎，因為越往下，專業課的難度系數越大，需要前面的基礎作為鋪墊，後面才容易掌握。

因為所學的科目少，而且考完試就可以自行活動，我比學校統一放假的時間早了一個星期回家。

我回家的事情，原先我還想打電話跟周文宇說一下，可電話撥到一半後，就挂掉了，總覺得自己那番動作有些自作多情，由于沒有告訴周文宇，導致他在學校統一放假的那一天，打電話給我，問我要不要坐他的車子一同回縣城。我說我已經回來有一個星期了，他罵了一句粗話，便挂斷了我的電話。

往時周文宇與我說話，很少涉及粗口，即便他開口罵粗，也是對別人而言，而那一次，我沒有感到任何意外，卻有一種“罪有應得”的感覺。似乎在那個寒假所經歷的所有事情，或多或少都與這個成語有點關系。

而多年後，林明告訴我說周文宇那個時候是很生氣的，因為我來學校的時候，拒絕了他的車子，回縣城的時候，甚至連招呼都不打，很明顯，我和他之間生分了，而他不知道他到底做錯了什麽。

他當然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而林明也沒有告訴他，他做錯了什麽，假如林明告訴他了，興許，就沒有往後的故事了。

但是現實中，很多故事之所以值得回憶，是因為故事的本身是缺陷而不完美的，不完美的東西才有追憶的必要，不然，何以中國古書的編撰中，對于盛世太平，總是以寥寥數筆勾勒，而對于亂世，卻有諸多野史亂聞的故事呢？

我的生分，林明的沉默，引發了周文宇的胡思亂想，而他的呼吸亂想，則引發了小年夜晚上發生的事情。

近年來，每當臨近春節，我踩在薄薄的雪上走路的時候，我總是想起大學以後的第一年寒假裏的小年夜，因為那個晚上，除了冷得幾乎要人命，還幾乎寒得要人命。

那一年，母親很熱情地邀請我去她的新家吃小年夜飯，我本來并不打算領這個情，但是父親說：“她是你母親，你不能那樣對她。”

就因為這句話，我勉強同意了。

我把這件事告訴林明，林明問我：“和母親吃個飯，有這麽為難嗎？”

“當然了，”我說，“從她不斷地和我父親鬧情緒的時候起算，我忍了她很多多年，你可想而知，對于這個邀請，我有多麽反感。”

“但他畢竟是你母親啊。”林明說。

“是是是，所以我沒說不去，我只不過是想要你幫我個忙。”

“你說。”

“到時候給我打個電話，叫我出來，并在外面和我接應。”

“這不行，”林明一口回絕，“我那天家裏有客人來，少不了我，我走不開。”

“那你得幫我想個辦法，我不能夠一整晚待在那裏，接受她的洗腦教育，我只怕會瘋掉。”

“你幹嘛不叫你爸？”林明問。

“算了吧，”我冷笑，“我爸要是同意我這種做法，我還用上我媽家去吃飯。”

“那我幫你跟文宇說說吧，你們最近關系就挺緊張的，你給他一個英雄救美的機會，然後你也收一收你的小脾氣，看在我的面子上，就跟他和好吧。”

“我沒跟他吵啊。”我說。

“是是是，”林明無奈地嘆氣，“你要知道，冷爆力比吵架還要厲害，跟猛虎差不多。”

“哎呀，随便你了。”我敷衍地說。

其實那個時候，在我的心裏，我有很大意願，是想跟周文宇和好的，原因再明顯不過了，何曉晶不在他身邊，我沒有理由跟周文宇鬧別扭，更何況，我本來并不想和他鬧別扭。我和他保持距離，不外是不想讓他看出，我內心的真實想法。

因為我如果不是避開他，我夜夜泡吧喝酒，頹廢應對學業，不想與人交際等這些行徑，怎麽可能不被輕而易舉地看出？所以，我能夠做到的，不外是避開與周文宇見面。

而寒假的這個機會，又是如此難以拒絕，正如現在很多文藝腔的說法所言，“我躲得了全世界，卻躲不了你”，“我欺騙得了全世界，卻欺騙不了自己的心”……

那個時候，與林明确定了周文宇會在小年夜飯過後去接我的事情之後，我甚至想到了這樣的場景——

周文宇打來電話，我就立馬丢下電話，興沖沖地跑下來，投進他的懷抱中，嚷嚷：“你這段時間都死到哪裏去了，我可想死你了！”

我想，對于個擁抱，即便不是戀人，只是兄弟，也不會太過分，而且這樣做也不會暴露我的心思，而如果一旦暴露了，那也不失為一種選擇。如果周文宇選擇了我，我們就在一起，如果他沒有選擇我，我們還是兄弟。

可我萬萬沒有想到，竟然存在另外一種可能，而這另外一種可能，與我想象的場面相隔了十萬八千裏，用兩個字來形容——荒謬！

我荒謬到，我連手機上是誰打來電話都不顧及，匆匆忙忙摁下通話鍵，匆匆忙忙下了樓，也根本不理會電話裏面的人說了什麽話，我把周身的注意力，集中到了腳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熱情地抱住了在微黃燈光下，薄薄雪地上站着的一個人。

他不是周文宇，卻是郭凱峰。

他轉過頭來，對我說：“佳倩，我接你回家。”

很多年以後，林明問我：“胖子在說接你回家的那個時候，你是什麽感覺？”

“心如止水。”

“那在他說喜歡你之後呢？”

我說：“心勉強還能跳動。”

“難道在他回頭之後，你的心就沒有跳動了嗎？”

我看着他，嘆氣：“又開這種玩笑了，總之，我很難形容那種感覺。”

“撕心裂肺？痛徹心扉？寒若冰霜？冷到谷底？因為似乎只有這些詞可以形容一個人的傷心絕望了呢。”

我冷笑：“你倒是會說笑。”

“我沒在說笑啊，我是說真的，”林明輕嘆，“也難怪你會把他當成文宇，胖子去北方的時候又長高了不少，而且完全瘦下來了，身型跟文宇差不多，當時又是晚上，還下着雪，聽說下着雪的黑夜，人的視覺神經是最脆弱的了。而且那晚不管是人物、背景、場面各種因素，都促使你産生了那樣的錯覺，所以并不是你的錯。”

我嘿嘿地笑，認真地想了一想，說：“別為我找任何理由，你知道的，其實我那個時候要是腦子清醒一點的話，我肯定會認得出來的，以周文宇的身板，還有我對他的熟悉，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人，我怎麽可能會認不出來。”

“好吧，”林明無奈地嘆道，“所以，如果你那個時候腦子要是清醒一點，肯定不會把胖子傷得那麽深吧？我相信你不是這種人。”

“謝謝，”我慚愧地說，“其實我也不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而且那個時候我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感覺自己在說話，但完全聽不到自己在說什麽，好像說了什麽不可能之類的吧。”

“對于這種細節，你倒是坦白得要死，我相信你所說的，可你自己想吧，對胖子而言，一開始見面的時候，你還熱情如火地投懷送抱，只差沒有把地下的積雪融化了，下一秒的時間，你就厲聲地說你們之間不可能，還不說明任何理由，他再怎麽問，你都沒給他答案，這對一個男人來說，那得是一件多麽傷自尊心的事情啊，換你自己想一想吧。”

“我沒辦法想，你知道我向來比常人敏感，要我換位思考，等同于放大事情發生的危害程度。”我說。

“那你不也一直都知道，胖子比常人腼腆，自尊心、自卑感比常人更甚嗎？”

我說不上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都說我那個時候完全不清醒了，還怎麽能夠顧及到這些問題。”

“是，”林明拉長了聲調，“你的确是不清醒，所以是值得原諒的，這件事情從一開頭到結尾，我都沒有埋怨過你啊。”

這倒是說到我的心坎上了。在很長一段時間，關于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而引發的胖子感冒發燒甚至住院的後果，我一直都持有愧疚的想法，哪怕，這并不為人所知。

而我，情緒激動地哽咽了一聲，說：“謝謝你，林明。”

“別謝我，”林明說，“本來這件事情就是由我引起的，如果我沒有叫文宇去，文宇也不會叫胖子去，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所以，其實不是我跟你說謝謝，而是我跟你說謝謝，謝謝你沒有責怪我。”

“少矯情，我不吃你這套。”

“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要文宇說謝謝你不責怪他，是不是，可你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吧。”

這個我當然知道。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