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洪流
章心宥的小鞋依然穿着,慶幸的是暫時沒有更小的給他套上。區教委的青年教師職業大賽一過,負擔就又少了一點。
說是整個西關區的學校都派老師都參加,但其實也就公立學校響應得比較積極,再刨去有些特殊情況參加不了的,最後規模不是很大。參賽一共二十五人,比了兩天。西五中兩個老師參加,一個語文一個數學,都進了前十,章心宥還拿了個第四,相當不錯的成績。
帶隊的是陳正,一直板着個臉的面容上當天總算是有了點笑模樣,拿着證書拍照發給領導,仨人賽後還一起公費下了頓館子。
吃完另一個老師回家,陳正和章心宥一路,坐地鐵回學校。馬上要月考了,他倆各自都有工作需要加班。
“區裏第四,挺好的成績,年底還能試試評個優。”
就算不提補習班事件,工作這麽多年來陳正也沒少批評章心宥。他的理念是“正因為你是我曾經的學生就必須更嚴格”,所以這一句誇獎算是非常難得了。
“……不扣錢就行了。”章心宥早就對年底考核不抱啥希望了,心裏盤算着表現好點兒讓領導把不聽話這事忘了得了。
陳正不做聲,隔了一會兒說:“過年上領導家串個門,表示表示。”看章心宥沉默,他又繼續說:“明年校長進教委,副的變正,少說又是十來年,幹好本職工作,輕易別較勁。”
章心宥深吸了一口氣,沉悶而污濁。
“您以前也不是沒較過勁……”他低聲地說。
還是陳正的學生的時候,寒暑假補課還沒人管,陳正也沒少跟學校杠過收費的問題。只是那個時候章心宥的關注點不在費用而在能不能放假。
陳正一愣,煩躁地撸了一下沒有幾根的頭發:“那時候跟現在能一樣嗎?”
剛到了一站中轉站,地鐵上湧入許多人,兩個人被擠開在兩邊,一時間沒人說話。搖搖晃晃地到了站,到了學校門口,陳正又問:“剛才說的記着沒?”
“嗯。”
“參賽心得別忘了寫,還得有讨論會呢。”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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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他敷衍的态度不太滿意,但陳正什麽都沒說。
章心宥不願意去猜想陳正這麽在意這件事,是不是擔心即将空出來的教導主任的位置,會因為自己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學生而落于旁人。他曾經以為,以陳正這麽對人對已都嚴格的性子,應該是最讨厭這種腌臜事的。
到底是什麽不一樣了呢?
晚上回家,章科長和尚女士正在裏裏外外、一床接一床地倒騰棉被。見他回來了支使一句:“兒子,下個方便面!我跟你爸都沒吃呢。”
章心宥一邊應下一邊換鞋,到廚房燒上水了問:“這是要幹啥啊?”
尚女士把一床許久沒用的被子抖開:“你大舅,得了肝癌。”
章心宥這才發現,母親眼眶微紅,怕是剛哭過了。
母親的老家在千裏之外,跨了兩個省。兩個哥哥都在當地,好幾年見不上一次面,沒想到這一見就是因為治病。
“一查出來就晚期了,聽說咱這有家醫院治療肝癌特別好,來看看還有沒有什麽辦法。你大舅剛強一輩子,天天嚷嚷得了癌症絕對不治,真得了這一天自己才知道害怕了。”
“我大舅……六十多了吧?”
“比我大十歲,六十五了。你二舅頭兩年剛切完三分之一的胃,我們老尚家這幾個……說不定啥時候就輪到你媽我了。”
“別瞎說!”沒等章心宥說啥,章科長先不樂意了。
尚女士趕緊就此打住,說起收拾棉被的事情。
“你二舅一家也來,倆表哥也訂機票了。你大舅媽好幾年前糖尿病,又做了心髒搭橋,家裏也沒啥餘錢了。我尋思也別讓他們找賓館了,就在咱家擠一擠吧。那啥,那老師啊……要不你上同學那兒待兩天?”
“啊?”
“來這麽多人,我估計也挺影響你備課的,你大舅情況都這樣了,估計也沒有幾天,就只能委屈委屈我兒子了。”尚女士指示丈夫把茶幾推開,找地方放鋼絲床。他們家七十多平的兩居室,一下子要住三家七八口人,勉強不打地鋪。“石飛那兒行不行啊,要不你們學校的教師宿舍呢?”
石飛那兒肯定不行,學校宿舍更不用說了,好幾個老師等着排號呢。但他還是一口答應下來:“行,我一會兒就問問。”
煮完了面,一家三口在廚房對付着簡單吃了一口。
“這人一老,病就找上來了。你大舅這一走,剩你大舅媽一個人可怎麽辦?自己在老家吧,就怕哪天倒家裏了都沒人知道;讓兒子回老家呢,誰掙錢?”
章心宥這個表哥在上海的外企,一個月三萬多塊,三年前剛給家裏二老換了房子,又交了手術費。因為母親的糖尿病,這幾年在飲食上還格外注意,老往家裏寄一些海外的補品什麽的。這一回父親肝癌晚期,就算說保守治療吧,也都是用錢的地方,哪兒敢辭職?
章心宥這一代趕上了獨生子女政策,家裏基本都一個,大舅家除了表哥沒別人能幫着分擔了。
“跟我表哥去上海不行嗎?”醫療方便又在親人身邊。
“行倒是行。可是你想想,六十多歲的人了,所有親戚朋友老同學都在老家。到了上海人生地不熟,兒子上班了就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出門分不清方向,不會坐地鐵,她臉皮兒薄還不敢問路;現在哪兒哪兒都是電子設備,老花眼屏幕都看不清楚,這不蒙圈嗎?”
章建武喝光了面湯,抹一抹額頭上的汗:“咱們年輕那時候,誰能想到二三十年以後是這樣啊?”
尚女士能背下家裏所有人的身份證號、工資卡號,記得所有親戚的生日、電話,分得清誰和誰之間隔着幾個人的血統和關系,自稱“女士”且不許別人叫自己“大媽”,卻始終搞不定智能手機上那僅有的幾個按鍵和圖标之間要怎麽聯系;章科長學會用電腦聯網玩撲克下象棋,甚至能用一指禪敲一份簡單的材料,但要是文件沒有保存在桌面上就永遠找不到。
他們代表不了所有的老年人,可他們或許是大多數老年人之一。
時代的洪流裹挾着所有人,飛速而毫無偏袒地沖向下一個折點。有人徜徉其中,有人全力抗拒,有人甚至想要站在這股洪流的最前方,而有人光是想要跟得上步伐就已經竭盡了全力。
章心宥一擡頭,發現他老媽的發根露白了,老爸的頭發也更少了。是啊,這不是當然的嗎?自己都已經快要三十歲了,就要一步步地迎來各種無奈的離別。
他甚至就要在不久的将來,也要跟表哥一樣站在這樣兩難的境地。
他能做得比表哥更好嗎?
他能為父母做得更好嗎?
他能為學生做得更好嗎?
他能成為更好的章心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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