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黑洞與黑洞的女兒

在确定要拍短片的第二天,舒星憶和梁鑫放學後特意到醫院去了一趟。呂學武發着燒,狀态不是很好,但聽到這個消息依然開心得不得了。

“我可以去現場嗎……我要在那之前好起來,我想去現場……!”

“當然可以啊,”舒星憶說,“我爸爸說,片尾還會打上你的名字,編劇——呂學武。”

病床上的少年發出虛弱卻興奮的歡呼。

“你有沒有最想拍哪一段?”

“楓樹林……還有月夜緝兇……”

“我也喜歡月夜緝兇,屋頂上那一段我爸爸說可以吊威亞,這樣就能拍輕功了!”舒星憶說着張開手臂,做了一個準備飛檐走壁的姿勢。

把梁鑫吓了一跳,他才知道原來舒星憶的肢體語言也可以這麽豐富的。大概她不是不想表達,而且沒有碰到想要表達的對象吧。

“可以嗎?可以拍這一段嗎?”呂學武心都要飛到那個場景裏去了。

舒星憶篤定地點頭,坐回小凳子上:“我把你畫的服裝設計圖給爸爸了,他們說會最大限度的還原哦,過幾天就可以看到定妝照了。”

“那個……可以不用完全還原啦……”呂學武連連擺手,很不好意思地說:“因為我不是專業的,所以要聽導演的意見……”

兩個人叽叽咕咕地讨論了半天,仿佛已經在拍攝現場運籌帷幄了。

他們探視時間不能太長,所以荊尋就等在車裏,一邊等一邊回複各種群內消息。這支短片由他自掏腰包又親自擔任制片和AE,需要聯絡溝通的事情多如牛毛又細碎無比,仿佛回到創業初始一人多用的時代。

那個時候星憶才多大?小小的一個小嬰兒,躺在母親懷裏咿咿呀呀地看着他笑。

現在卻連一個好臉色都懶得給他了。

剛放下手機,就看見舒星憶從停車場入口走進來,身邊照例跟着那個胖乎乎的,身上的校服要比他女兒寬出兩倍的男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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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是個小瘦子,現在換個小胖子,”荊尋“啧”了一聲,“審美怎麽一點兒都不像我啊。”

舒星憶拉開車門,荊尋立刻切換為溫柔的父親,關切地問道:“怎麽樣,呂學武好點了嗎?”

舒星憶沉默地搖搖頭。荊尋用膝蓋想也知道這種問題也就是問了好聽,基本等于白問。

“別擔心,會好的。”

這句安慰也基本屬于白說。

出了停車場,荊尋問梁鑫:“這位小……小同學你家在哪裏,叔叔把你送回去。”他差點兒就脫口而出“小胖子”。

“不用了叔叔,就到公交站就行,現在時間還早沒關系的。”

“真的不用?”

“真的真的!您在前面那個站點把我放下就行。”

車一停,梁鑫趕忙道謝,一邊背書包一邊吭哧吭哧往外挪,甩動胖胳膊胖腿兒一搖一晃地追趕要出站的公交車。荊尋看得忍不住噗嗤一樂,換來舒星憶狠狠地一記眼刀。

他便趕緊換個話題:“我昨天跟你們班主任商量過了,如果涉及到其他班級的學生,他會想辦法幫忙協調。”

“章老師?”舒星憶立刻有了回應。

“怎麽,不願意?”

一向耿直幹脆的少女低聲猶豫道:“我不想給老師添麻煩……”

“怎麽可能,你們老師不是那麽小氣的人。”

舒星憶轉頭盯着父親好一會兒:“為什麽說得好像跟我們老師很熟的樣子?”

“很熟啊,吃過飯打過球。你忘啦,爸爸跟章老師可是在家長會之前就認識了。”荊尋輕飄飄地将中間過程一語帶過,而讓他刻意跟章心宥變得“很熟”的初始目的——女兒舒星憶本身——卻似乎早已經被他抛諸腦後了。

“為什麽我都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的?老師也從來沒跟我說過……!”

這是什麽感覺呢?

舒星憶發現自己胸中燃燒着的,是讨厭的父親和自己喜愛的老師背着自己偷偷變得要好,仿佛被老師背叛一般的,少女的怒火。

荊尋同樣想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會有一天跟親生女兒因為一個晚熟青年而争風吃醋。

“說?跟你說什麽?星憶,不要讓章老師為難。你都說了不想給他添麻煩還想要老師怎麽做?因為跟爸爸關系好而對你特殊對待嗎?你應該知道章老師不是那種人吧。”

“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啊!”

十四歲的少女一時還無法找出恰當的理由去反駁父親的刻意曲解,只能任由這怒火在心中徒然地燃燒。

“所以你這個當爹的到底什麽意思啊?”

晚上沒去公司,在家裏跟導演組電話會議的時候,荊尋接到了前妻“興師問罪”的電話。他不得不暫時離席,去酒櫃給自己倒了杯酒,順便瞄了一眼女兒的房間。

“不是吧,這就跟你告狀了?心眼兒真小。”

舒月涼在電話那邊咯咯地笑出來,“也不知道誰心眼兒小,擠兌女兒幹嗎,你明知道她什麽意思。”

荊尋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仿佛想讓前妻好好地體驗一下自己的無奈。

“我也很奇怪了,我還不是為了想跟她搞好關系想多了解了解她?寶貝女兒那麽敬佩的老師我當然不能怠慢——正常來講也不該是這個反應吧,到底有多瞧不上我這個爹?”

“你想要她什麽反應?在她心裏可是覺得心愛的老師在不知不覺間被爸爸搶走了的感覺呢。”

荊尋一邊晃動着酒杯裏的冰塊,一邊發出意義不明的低笑。

“這還真是沒想到。我啊,四十年來的十八般武藝在自己女兒面前全是狗屎,沒一樣派的上用場。”

“因為是你的女兒啊。”舒月涼并不同情他這份哀怨,加重了那個“你的”,幽幽地回道:“別人的十八般武藝,在你面前也派不上用場,不是嗎?”

荊尋呷了一口酒,輕聲笑道:“哎呀呀饒了我吧。”

“好了講回正事,聽說你要給星憶拍一支短片?大概什麽時候?”

“看進度吧,前期至少也要準備十天半個月。你那邊的項目也差不多同期,是不是能抽時間回來一趟?”

舒月涼這邊的項目,現場盯片未必需要她親自來。但有女兒這支短片同時進行,荊尋便覺得她還不如自己回來一趟。

“我也是這個意思,等你這邊的排期和rundown吧。”

“嗯,我盡快定下來。”

等着舒月涼先挂電話,荊尋聽見她叫自己:“阿尋。”

“嗯?”

“我明白你很想了解星憶,但是呢……我覺得這事急不來,等她長大了以後很多事情自然就會理解了。所以章老師這邊我還是那句話,我們不要做給孩子添麻煩的父母。”

舒月涼的意思是:不要做出什麽會讓星憶受到牽連的事。

舒月涼當然想不到章心宥的性向會讓他對荊尋産生特殊的情感,也不是指荊尋以往拈花惹草的暧昧行為,單純是從她和荊尋這一對不合常規的家長的角度而言。

畢竟有自己頂撞宋銘銘在先,不管傳說中的章老師是否公平正直,她都不想讓唯一的女兒再次處于不利的境地。

卻恐怕也想不到自己歪打正着了。

“哇,我在你們眼裏到底是什麽人啊?”荊尋喊冤。

舒月涼淡淡地抛出個可怕的詞來:“你啊,是黑洞。”

讓所有努力都失靈,貪婪地吸收周遭的一切,卻永遠填不滿。

“黑洞”的女兒繃着一張小臉坐在章心宥辦公桌旁邊,等老師給她講完作業。

“怎麽了?呂學武同學情況很不好嗎?”章心宥以為是呂學武的病情給她造成的影響。

舒星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頗為幽怨。

“老師……為什麽不告訴我。”

章心宥一愣。“啥?老師不告訴你什麽了?”

“跟我爸爸的事!”

章心宥一口氣沒上來。

仿佛幹壞事被抓了個現行,臉上燒得慌——他若是沒有對人家爸爸有什麽私心也就罷了,偏偏他有。

“我——跟你爸——沒啥事啊——”

“我爸說你們是好朋友。”

章心宥這一口氣呼出去了,“這個事啊,其實我跟你爸之前——”

“我知道,”舒星憶皺着眉頭,低頭把作業紙卷來卷去,“我是說……老師不要被我爸給騙了。”

“老師有什麽可騙的,”章心宥笑道,荊尋從來沒以朋友的名義請他額外關照過女兒,“騙”一說何從談起,反倒是自己因為那點不可說的感情一心想要越過老師與家長的界限。“你不喜歡爸爸?跟爸爸之間有矛盾?”

抛開私人關系,作為班主任的章心宥更希望他們父女的關系能有所緩和,讓學生的青春期少一點不穩定因子。

舒星憶擡起頭看着他,緩慢地搖搖頭:“是爸爸不喜歡我。”

“怎麽會呢你爸爸他——”

舒星憶突然擡高了音量,一字一字重複道:“爸爸不喜歡我!雖然那時還小,但我記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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