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三問
荊尋到底做了什麽事讓女兒記恨到現在,章心宥并沒有從舒星憶那裏得到答案。她不想說,章心宥就沒敢再深問,問了也沒有能幫助對方解開心結的信心。
“反正他最會騙人了。”舒星憶十分認真地叮囑道,“老師,你要小心點,最好跟他絕交。”
“絕交”兩個字特意咬得很重,章心宥也只能幹巴巴地笑,說“我知道了”。
下午,章心宥又被“請”去了教務處。
學校态度十分強硬,處分就一條:寫公開檢讨,不然停績效,什麽時候寫完合格什麽時候恢複。說是績效,其實是包含了基本工資之外的所有薪金,停完了他連兩千塊都拿不到。
可章心宥也很強硬:不寫,不接受處分。
“領導,說過很多遍了不是我寫的,我不背這個黑鍋。真要處分我那就處分吧,我也有投訴的權利。”章心宥心想,反正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我還就不信了,教育局是你家開的?
幾位領導先拍桌子再苦口婆心,紅臉白臉輪番上,卻沒想到章心宥平日看起來循規蹈矩不惹事兒,此時卻梗着脖子跟學校硬碰硬,死活不低頭。
陳正也在場,可是陳正一言不發,只是板着臉沉默地看着昔日的學生。等領導們訓完話,跟章心宥前後腳從教務處離開。下班鈴聲一響,才跟章心宥說:“章老師,留一下。”
章心宥早就料到總會有這麽一談,“嗯”了一聲該幹嗎幹嗎。
陳正工作比其他班主任更多更細碎,晚上九點多查完學生宿舍才離校,章心宥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陳老師,又最後一個,還不趕緊回家陪老婆?”
門口的保安跟他們打招呼,陳正順便說:“我們門口吃個飯,一會兒回來拿車,別鎖門啊。”他那臺小電動兩輪,擱外面不鎖都沒人偷。騎了不知道多少年,修了又修還跟寶貝似的。
“去吧去吧,等你們。”
陳正領着章心宥找了一家飯館,一葷一素一個涼菜,兩碗米飯,一壺免費滿天星。陳正想跟他喝點酒,章心宥沒幹,說你還騎車呢別喝了。
過了飯點兒人不多,菜上得很快,陳正說:“吃吧。”說完掰開一次性筷子,互相刮了刮筷子上的毛刺,才慢吞吞地夾了口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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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心宥就等着這句話,悶頭就吃了一整碗。一邊吃還一邊想,這手藝跟我尋哥比差遠了。陳正又給他加了一碗,章心宥也沒客氣,心說幸虧沒飯前談,不然估摸着得氣得吃不下去。
等章心宥放下筷子,陳正細嚼慢咽不慌不忙地才吃了一半兒。
一邊吃一邊問:“你工作幾年了,四年還是五年?”
陳正不可能忘,平時訓起他來一張嘴就是“你站講臺都五年了這點兒經驗都沒有”?明知道這一點,章心宥還是回答道:“算實習五年了。”
陳正點點頭,“真快,當你班主任的日子一晃都過去十多年了。你那個時候還真不算搗蛋的,就是這個語文,太差了!都擔心你考不上大學。”
章心宥笑起來,卻沒有搭腔,知道陳正也不是真的想要敘舊。
“你現在也是班主任,明白多不容易了吧?”看到章心宥點頭,陳正又說,“說實話,你表現比我當年好多了。我剛當老師頭兩年,比現在脾氣大多了,學生們都怕我,不愛學,成績上不去。我沒少挨訓,差點兒就不想幹了。
“那會兒也不提倡什麽素質教育、個性教育,我也不懂,反正學不好就罵,急眼了就打。家長哪像現在動不動就鬧學校?那時候找一次家長多丢人的事兒,抱着腿哭不讓找家長,找了打得更狠。”
“可不是,”章心宥說,“語文成績墊底兒您給我媽打電話,回去給我揍得滿地打滾兒。”
陳正笑得頭頂僅剩幾根的頭發垂落下來,趕緊又捋上去了:“你那是次次都墊底兒我才打的電話。”
“誰能想到你以後也當老師了呢,還教得挺好。學生對你評價都不錯,說章老師很負責,該嚴厲的時候嚴厲,該活潑的時候活潑。聽你的課特別有意思,學習也有積極性,做作業也不煩——知道不,你教的班級每次考試我都特意查算平均分。”
章心宥搖搖頭。
雖然不知道這個,可他知道陳正特別在意自己的工作。自打進了西五中,剛開始教學的那幾個月,陳正恨不能天天坐在教室後面盯着他上課,下了課意見就來了,受到的訓斥比念書時候還多。
這是這麽多年以來,陳正第一次如此正面地、全面地誇獎他。
以往聽哪個老師誇一句,自己還沒得意起來呢,陳正都得先不鹹不淡地潑點冷水。
“別的老師問我:聽說章老師是你以前的學生?提高很快,挺不錯呀!我聽着心裏都驕傲。”喝下一口半溫的茶,章心宥又給他續上。
“有時候不服老也不行,年紀大了跟不上時代了。學生說的啥都聽不明白,人家也不願意讓你聽明白,管得嚴了不行松了也不行,作業多留點也不行,不讓學校補課就得花錢去補習班,你說圖個啥?”
說着說着似乎又要激動起來,陳正趕緊打住了話頭,看向章心宥。
“很多東西跟你當學生那個時候不一樣了,我總說你們珍惜現在吧,出了學校進社會你們就知道念書多好了,沒人信。”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終于說到了正題。
“這事兒很不公平,你也很委屈,我都明白,非常明白。但是……咱們都得适應。”
适應,适應什麽呢?章心宥不願意去明白。
“在一個集體裏面,上下左右都是限制,有時候是難免受點委屈,忍一忍也就過去了。咱們得往長遠了看是不是,你這樣杠下去吃虧的不還是你嗎?咱不談別的,就談點實際的。你投訴有多大把握不給你壓下來?要不有關系他們敢開這個培訓班嗎?一使勁給你調到下面區縣亂七八糟的學校,想回回不來你咋辦?
“你年紀也不小了,把爹媽放在這兒你不擔心?”
陳正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你要是真決定辭職,那就當我沒說。問題是——你辭嗎?”
他可能不懂章心宥,但是他懂章心宥的理想。
哪怕天天抱怨一萬遍好累啊好忙啊小兔崽子們好難管啊,發誓下輩子絕對不當老師了仿佛下一刻再也不會站上講臺的人,也是那個費勁心思研究方案、一邊嘟嘟囔囔加班一邊想辦法讓每一道公式都能被學生愉快地吸收的人。
章心宥是個仍有很多缺點的老師,但章心宥也是個出色的老師。
是個不會輕易放棄的老師——無論對學生,還是對他自己。
“你走了,你學生咋辦。再換一個班主任?”
章心宥低下頭,數碗裏剩下的飯粒,好半天沒講話。
“知道你不願意寫,你也不用寫,寫也寫不好。”陳正從他那已經磨禿皮的人造皮革挎包裏掏出幾頁紙,放在章心宥面前,“都給你寫完了,簽個名就行。”
在電腦裏寫完打印的,字數沒有三千也有兩千八,行文一看就是陳正的手筆。陳正比章心宥他爸強,很早就學會打字,還能做簡單的PPT和發郵件。
章心宥就那麽垂着頭看第一頁,看了得有十幾分鐘也沒翻第二頁,慢慢擡起頭來問:
“老師,是我錯了嗎?”
下了地鐵快十一點,章心宥慢慢地往家走。經過未今的時候給荊尋撥電話,荊尋按掉,直接下樓來給他開門。
“吃完飯了?”
“嗯。”
本想約章心宥一起吃飯,聽說被年級組長留住了,荊尋就料到是因為這事,特意告訴他回來的時候上來一趟。把他帶到辦公室沏了一壺玄米茶,把茶杯放手心裏捂着。
“什麽結果?”
章心宥從背包裏掏出那幾頁紙遞給荊尋。
那篇檢讨分三個部分,第一部 分澄清舉報信內容完全不屬實,子虛烏有,舉報人章心宥因教學問題與學校産生摩擦,聽信不實之言給學校造成了不良影響;第二部分展開全面的自我檢讨、自我審查,同時請廣大師生嚴格監督;第三部分歌頌學校和校領導,列舉各位領導清正英明大小事跡,感人肺腑,字數是前兩部分之和。
“你寫的?”荊尋驚訝道。
章心宥輕輕一笑,“我哪有這文筆,別人寫好了讓我簽字。”
把檢讨扔在茶幾上,荊尋說道:“心宥,真的辭掉吧。”
章心宥咯咯笑起來:“別這樣呀尋哥。”
在荊尋意料之外,他臉上并沒有失意之色,反而有種淡然的堅定,仿佛早就已經拿定了主意。
“你要簽?”
章心宥喝下一口茶,暖呼呼的讓胃裏很舒服,幫助他說出在心裏反複咀嚼了很久的話。
“不,我不簽。”
提到父母的時候,他已經開始猶豫了,陳正再提到學生,他都已經開始要說服自己“不然就忍下吧”。
直到他看到那封“檢讨信”。
“與其讓我簽這封檢讨,我寧可承認舉報信是我寫的。”至少舉報信的內容是真的。
“我剛才還想,拼着抹黑自己也要留在學校,為了好好教學生,忍辱負重委曲求全,章心宥是個多偉大的老師啊,我都被我自己給感動了。”
“可這一次之後呢?我這次妥協了,下回再有同樣的事怎麽辦?”
章心宥問,老師,是我錯了嗎?
陳正說,你沒錯,是有些領導走偏了,可誰讓他是領導呢?
章心宥又問,這能是最後一次嗎?他們正不回來,我就也得往偏了走?
陳正板着臉,咬緊了後槽牙。
章心宥繼續問,陳頭兒,您一定要當那個教務處主任嗎?
陳正爆發了,跟他吼道:我還不是為了你好嗎?!你以後在學校怎麽待?領導給你小鞋穿你把腳丫子削沒了也脫不掉!你能把他靠走還是他先把你攆走?你自己不會掂量嗎!
章心宥說,我知道,我掂量了,我啥都沒有就一個小老師。可就是因為我是老師,您懂嗎?我之所以成為這樣的老師,是因為您當初就是這樣教我的!
“我知道,有很多老師不用像我這樣也一樣教得出好學生,也沒有讓學生損失什麽也不會讓領導不高興。可那不是我啊……”
“章心宥就只能做到這樣了,”他自己搖搖頭,看荊尋,“他就只能當這樣自私的老師。”
荊尋看了他一會兒,張開手臂:“來。”
章心宥一愣,臉上一紅,“幹嗎呀……我沒事我又不哭。”
身體卻不由自主地往荊尋的方向傾斜。
“來!”荊尋加重了語氣,命令似的說。
章心宥欲語還休地抱過去了,等荊尋的手臂在自己身後收攏,他臉貼着荊尋的胸膛,吸着荊尋身上的氣息,哪曾想到會有這樣的待遇,激動得要昏過去了。
“你特別棒。”
荊尋撫着章心宥比自己瘦一圈的脊背,由衷地說。他懷裏這具軀體帶着堅韌的能量,帶着荊尋從未擁有過的能量。
在他以為章心宥那委婉而貧弱的抗争即将結束的時候,在他以為章心宥即将沮喪難過來向他尋求安慰的時候,晚熟青年卻用意想不到的堅持平定了心中的動蕩。
對未曾降臨的離別憂心忡忡仿若世界即将傾塌的那個章心宥,明明還在荊尋的腦海裏。
這一盞燈火,擁有一根弱小卻始終頑強的內芯,持續地燃燒着。發出一點微光,一點微熱。
這樣的內芯,荊尋很想據為己有——他想保護章心宥,卻同時産生了想要傷害他的沖動,想看他難過的樣子以滿足自己蠢蠢欲動的卑劣欲`望。
可又覺得章心宥的哭泣會讓自己心疼,久違的心疼,久違的因為某個人而察覺到自己仍活着的事實。
對一個人産生如此複雜的情感,在荊尋的生命中有且只有一次。
那時候,是舒月涼。
“最壞的情況,會變成什麽樣?”荊尋輕輕拍打着小青年的背部。
“想辦法讓我自己走,要不就調走呗。”這估計已經不是最壞,而是最可能的情況了。
“哦喲,”荊尋很久沒揉過他的卷毛了,趁機揉了個夠,“調到周邊還好,萬一調到哪個連電都沒有的山溝溝可怎麽辦?”
胸口傳來震蕩,透過襯衫能感覺到呼吸的熱氣。荊尋聽章心宥呼哧呼哧笑,“尋哥別咒我呀。”
“別走。”
荊尋好聽的聲音讓這兩個字充滿煽動力,從頭頂低沉地傳下來,聽在章心宥耳朵裏,一直連到心上。像一把鼓槌,把他的心鼓敲得咚咚作響。
他差點以為荊尋在表白。
“你走了我們星憶就要哭着喊着跟章老師一起走,她要走我們就要跟着搬家,一起搬到沒有電的山溝溝裏去住。”荊尋放開他,重新給他倒上一杯茶。
怎麽可能是表白,你傻了嗎。章心宥笑話自己。
“哪有那麽誇張……”章心宥用茶的熱氣掩蓋自己的失望和臉紅,“嗯,對了尋哥,你說起星憶,我還有個事兒想問你。”
“什麽?”
“星憶說你讨厭她,還說雖然那時候小但是她記得。你做了什麽……讓她覺得你不喜歡她的事嗎?”
荊尋正給自己倒茶,倒完了晃一晃茶杯,聞了下香氣,才慢悠悠地問道:“她跟你說的?”
“嗯。”
荊尋擡眼看他,搖搖頭,“沒印象了。小孩子總是愛把事情誇大,再說我那個時候又年輕,不懂怎麽做個爸爸——而且現在照樣不懂,所以大概哪裏讓她誤會了吧。”
“我想也是,哪有爸爸不愛自己的孩子啊。”
荊尋笑一笑,說“是啊”。
待了半個小時,章心宥要趕回去備課就告辭了。
荊尋送他到門口,章心宥猶猶豫豫地問道:“尋哥,你跟別人也……這樣麽?”他收攏手臂,因為害羞而潦草地做了個抱抱的動作。
“我瘋啦,又不是外國人。”荊尋不滿地說。
“那那那你——”
“永遠支持你的意思。”荊尋拍了下他微紅的臉頰,“我在你的立場上,未必會做到你這樣。尋哥幫不了你什麽,只有鼓勵了。”後半句是絕對的實話。
章心宥“噢”了一聲,把淡淡的失落藏起來了。“那我回去了,你也早點回家噢。”
“嗯,走吧。”
目送着章心宥一路小跑穿過沒燈的小徑,還不忘回頭跟他揮手。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裏,荊尋一邊笑一邊關上門。
一回身,發現胡閱顏不知道何時靜靜地站在他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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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