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一點信號
北方冬天的早上五點,天還黑着。
吳英瑤剛做完伸展,開始慢跑。即使有武打培訓,她也不曾中斷過身為體育生的日常鍛煉。雖然也不是沒有抱怨,但吳英瑤依然每天準時地出現在學校操場上。
教練經常激勵他們的一句話就是:堅持下去!你會跑得更快!你會讓所有人都追不上你!
吳英瑤卻在心中腹诽道,誰都追不上,那本姑娘要怎麽嫁人啊?可說歸說,真要跑起來她又不想輸。
一邊調整呼吸節奏一邊跑,她忽然聽見什麽東西落在地面的撲通一響。朝來源望過去,一團人影正攀上院牆。落地後拍去雙掌的塵土,躲在牆根下撿起剛才扔進來的背包,掏出西五中校服迅速地套在裙裝外面。
切,是那個女的。
吳英瑤并不願意提起她的名字,比提起舒星憶還不願意——種種跡象表明,這個來自初三的女生最近與張寧傲走得很近,甚至有他們正在交往的傳言。當然這種謠言吳英瑤是不會信的。在她心中的對應等級裏,張寧傲斷然不會選擇“這個女的”。
然而這并不影響她讨厭她。
兩人在行進路線上一瞬間的交錯,對方警惕地看了她一眼,身影消失在女生宿舍裏。
夜不歸宿,肯定是出去鬼混了!宿管都不查的嗎?吳英瑤只恨自己此刻沒拿着手機拍下來當證據給張寧傲,只能狠勁兒地翻了個沒人能接收到的白眼。
除了舒星憶和王晶磊,初二五班沒有人知道他們班主任今天“病假”缺課的真正原因。舒星憶克制着憤怒,努力不讓自己的視線飄向那個依然沉迷直播的始作俑者,臉色冰冷得令人退避三舍。
“麻煩你跟師父說,我今天晚一點去。”
吳英瑤已經最快速度收拾好書包,沒想到舒星憶比她更快,問道:“啊?你要幹啥去?”
“有點事兒。”
吳英瑤特後悔自己問了這一句,仿佛自己竟然對情敵舒星憶付出關心一般——還被熱臉貼了冷屁股,超沒面子。“随你便,不去拉倒!”馬尾一甩,要比舒星憶甩出更潇灑更高冷的弧度。
“不是不去,是晚點兒,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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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星憶一如往常,認真地道了謝,轉身便向門口跑去。
她跑過長長的走廊,來到一班找梁鑫。
梁鑫連桌面上的書還沒收完,見舒星憶來了,頂着包括張寧傲在內的一衆男生們豔羨的目光忙不疊地往書包裏胡亂地塞:“稍等會兒,我馬上就好!”
今天是一起約好了要幫呂學武在武館錄視頻的日子,如果他精神頭不錯的話,能視頻一會兒就更好了。
“我今天要一個人去辦點事。”
“哎?你……你自己?”
“嗯,所以你先回去吧。”
舒星憶的身影立刻就離開了一班的門口,梁鑫連句“你自己小心點”都沒來得及說。
他敏感地聽到了身後細小的、幸災樂禍的噓聲,“完啦完啦,數學之神這麽快就被甩了啊!”“天涯何處無芳草啊梁鑫,別灰心。”可比起這些,梁鑫考慮的是舒星憶要去做什麽、是不是有風險——畢竟祁文超對她的騷擾并沒有過去太久。
在梁鑫的印象中,舒星憶本身就是會引起他人觊觎的存在。
“梁鑫。”
“安慰”的話還沒聽完,舒星憶又折了回來,少有地露出欲言又止的猶豫神色。
“如果你要跟我一起的話,可以幫我保密嗎?”
吳英瑤懷揣着對舒星憶今天份的不滿,跟陳萌萌一起急匆匆向校門口走去。今天她媽媽有事沒來,只能自己坐公交去武館。眼看着車要進站了,卻突然把陳萌萌往站牌後一扯,沒等對方問出“怎麽了”便一臉驚恐地做出“別說話”的表情。
陳萌萌順着她的眼色悄悄往外看了一眼,馬上就把脖子縮了回來。
“是他們!”
被威脅的驚恐、被吓掉的奶茶、印刷粗糙的名片、“做錯了事”的祁文超——本來已經被遺忘在她們記憶中的“黑社會”光頭男,此刻正靠着一輛半新不舊的面包車,在街對面朝西五中方向張望着。
“不是來找我們的吧?”
“不能不能,他找咱們幹嗎啊……找也是找祁文超啊!”
“那他不會認出咱倆吧?”
“那麽多穿校服的,他哪能記住啊……”
話是這麽說,可倆小姑娘誰都不敢邁出一步,哆哆嗦嗦地拼命将身體縮小,恨不能當場隐身。吳英瑤急中生智,掏出手機按開了拍照模式,将攝像頭伸出站牌,通過手機屏幕上觀察街對面的情景。
“……他攔住一個學生,咱們學校的!”
“我知道她!老纏着張寧傲的那個女的!早上我看見她了……!”
幾乎是反射性地,吳英瑤按下了拍攝鍵。
“錄啊瑤瑤,換攝像模式!”陳萌萌竟然有點興奮起來。
鏡頭裏面,光頭男跟女孩交涉了一番,并沒有過多的肢體動作,女孩猶豫了一會兒,垂着頭鑽進了打開的車門中,光頭男随後開車離去。
“他們認識啊……親戚?”
“你信啊?說不定是援交呢!”吳英瑤晃晃手機,“等我把她這些黑料都告訴張寧傲!”
《月夜緝兇》進入了最後的細節确認階段,荊尋坐在投影儀前跟導演開了幾波會,去了一趟影棚,趕在天黑前去跟章心宥一起吃晚飯。
昨天哭成那樣,荊尋對他着實不放心。
章心宥眼睛還很腫,頭發也是亂的,紗布下面的青紫更加嚴重,透着一夜無眠的疲憊。荊尋幾乎可以肯定,他一整天都沒吃飯。
“尋哥,”章心宥接過荊尋手裏買來的菜和水果,還開心地笑:“買這麽多啊!”
“還笑得出來?”荊尋熟門熟路地換鞋挂起大衣,挽起袖子直接進到廚房,把青提和奶油草莓洗了裝盤遞給章心宥。接着把袋子裏的魚倒出來,從壁挂上摘下那個章心宥一直都不知道幹什麽用的刮刀開始刮魚鱗。魚鋪老板收拾得雖然利落,卻不夠徹底。
章心宥直接就站在邊上吃起來,一邊吃一邊不好意思地說:“……哭一下就行了,也不能老哭啊。”
“想了一晚上?”
章心宥點點頭。何止是一晚上,從昨天到今天,他睜着眼睛一直都在想這件事,想着想着記起荊尋的話,便又難受得哭了兩場。
這是他執教以來,最受打擊的一次。
不是來自領導的壓迫,不是來自同事的排擠,甚至不是來自于家長的蠻橫和無禮,也不是臉上隐隐作痛的傷痕——
而是來自學生的敵視,來自他最想看到每一個人都能比之前更好而拼命為之付出的學生,來自他能夠抵抗所有壓力、被他視為動力源泉的學生。
今天是王晶磊,明天呢?後天呢?是不是還有人也像他這樣怨恨着我?
我的方式真的對嗎?
我真的适合做老師嗎?
“然後呢,什麽答案?”
章心宥看着盤子裏鮮嫩欲滴的水果,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極盡無奈地,憂傷而老成。
荊尋忍不住側頭,看小青年微垂的臉龐。
“不太好的答案……
“頭半宿我想的都是不做老師了,不做老師多輕松啊?然後就想不做老師做什麽呢?就像你說的,做什麽都很難……人生也是越來越難、越來越痛苦,誰也不知道明天怎樣。
“想不明白活着有什麽意思,越想越絕望。可是又不能去死,那就只能想辦法讓自己開心點。
”所以我反過來一想啊……
“既然都已經這樣了,那還是得做自己喜歡的事才能開心,對吧?
“我想來想去,活到這麽大我最開心的時刻什麽樣兒?結果還是當老師的時候。”
荊尋手裏的動作一停。
章心宥并未察覺,繼續說道:“所以後半宿我就在想:像昨天這樣的事兒也是小概率事件。我教了幾年書帶了這麽多班這麽多學生,才出了這一回而已。 要是因為這一次就對自己失去信心、對其他學生失去信心,那對他們太不公平了。
“我也不可能讓所有學生都喜歡,總得有幾個讨厭我的,要不也不正常啊!
“再說,更過分更奇葩的學生和家長有的是,網上一搜一大堆。要都像我這樣有點挫折就不想幹了,那就沒人當老師了是不是?”
“所以說這也不算答案,就是該做啥還做啥呗。”說完自己嘿嘿笑,“尋哥,我是不是特別沒魄力……?”
荊尋繼續手上的動作,聲音裏帶着溫柔的笑:“怎麽會呢,應該說這就是我們心宥的魄力。”
手底下一條魚的魚腹被他刮得稀爛。
章心宥并沒注意到,撥弄着盤子裏的草莓,有點不敢去看荊尋。
“我還以為你要批評我呢……都這樣了……還連個辭職的膽兒都沒有。”
荊尋笑。“你的膽子……可比我想得大多了。”
“嗯?”
“我說你光顧着自己吃,也不說給我一個。”荊尋轉頭微微張嘴,“啊——”
章心宥趕緊擦手,指尖間拈起一顆草莓湊近荊尋。男人不知道着急還是沒看清,将水果含進口唇的同時将他的指尖也含了進去,一口咬下去。
章心宥“哎”了一聲。
荊尋仿佛充滿歉意地挑挑眉毛,舌尖将草莓卷走,舔了一下他的手指:“餓了。”說完将章心宥趕出了廚房,“出去吧,我要煎魚了,油煙很大——這條不新鮮了。”那條被刮得亂七八糟的魚被他提起來扔進垃圾桶。
章心宥出去了,荊尋卻并沒有急于下一步,緩慢而仔細地沖洗着手上的魚鱗,沖了很久。
我們心宥,我們心宥啊。
你為什麽就不知道害怕不會絕望?
你為何就不能讓我再品嘗一次你的害怕與絕望?
荊尋不知從哪裏掏出一件圍裙來套上了,端着盤子出來的時候章心宥差點有他倆在這兒過日子的錯覺。“外婆以前經常做,是我特別喜歡的做法,長大後自己怎麽也做不出那個味道來,對付吃吧。”
不到一掌長的小鲫魚,先煎再炖,湯裏加番茄醬調味,大火收汁,鹹香四溢。章心宥本來就不挑食,以荊尋的手藝來說“對付吃”也不過是謙虛謙虛,頭一低下去就再也舍不得擡起來。
荊尋吃得并不多,更多的時候在幫他剔除細小的魚刺,将魚肉堆在他碗裏。
“明天上班怎麽跟學生解釋啊?”
“就說騎自行車摔的呗。”章心宥口齒不清地說,“尋哥你可別說跟星憶說啊,保密到底。”
“你覺得能騙過我女兒嗎,像我一樣聰明的女兒?”
“死不承認不就得了,用班主任的威嚴打壓一切懷疑論分子!”吃得八分飽,如同回了血條的戰士一般,章心宥都有心情開玩笑了。
荊尋本來也沒打算讓舒星憶因為這件事去打擾章心宥,如果要裝傻幹脆兩人都裝到底。
“明天看到那個學生會不會不舒服?”
“當然會了,臉還會更疼呢!”章心宥沒拿筷子的手摸摸紗布,一臉苦相。“那也沒辦法,誰讓他還是我學生呢,忍着呗。”
荊尋點點頭:“是啊,畢竟是學生。”
吃過飯,檢查了一下章心宥的傷,荊尋拉着他下樓去診所換藥,開了一點口服。章心宥幹脆又去買了人生第一支粉底液,企圖讓自己明天出現在學校的時候不要太吓人。
“我就不上去了,你回去早點睡覺。”荊尋擡手把章心宥被膠布粘住的幾根卷毛撥開,順勢捧住了臉蛋:“昨晚肯定沒睡好。”
“……尋哥,昨天——”你是不是親我了?
章心宥想問這句話,又覺得萬一是自己痛哭時産生的錯覺那該多尴尬?
“昨天我就應該讓你把傷口重新處理一下,你們校醫給太草率了。這幾天會超痛,忍着點。”
章心宥把問題憋了回去,點點頭:“嗯……謝謝你尋哥。”
“有什麽好謝的,這聲哥總不能白叫吧。”荊尋把他抱在懷裏拍了拍脊背,“有任何事情記得第一時間告訴我,不要瞞着我。你瞞又瞞不住,還白白叫我擔心。”
這個擁抱很長,很依依不舍。長到比那個若有似無的發頂之吻更意味深長,長到讓章心宥隐隐地察覺到了一些東西。
章心宥閉上眼睛深深地聞了一下他外套淡淡的熏香味,緊緊地回抱了荊尋——如果不是錯覺的話,那他是不是可以傳遞更多信號給荊尋,告訴他“我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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