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刮骨刀
“心宥,我得提醒你,視頻這東西傳播很快,萬一被別的家長看到是一定會找到學校去的。”荊尋輕揉了兩下軟乎乎的卷毛說道。
“那也沒辦法,這事兒發生在五班,我就得負起責任的。”章心宥最近似乎一直在“那也沒辦法”。
“上樓吧,記得吃藥。”再長的擁抱也有結束的時候,送走荊尋,章心宥一直看到他車尾燈消失在轉角,凍得蹦蹦跳跳地才往樓裏走。
手機在口袋裏響起來,竟然是他爸爸章科長。
“我在你這小區裏了,幾號樓來着?”
荊尋今晚哪兒都沒去,誰都沒找,直接回了家。
他覺得自己需要一個人好好想想,想想章心宥,想想他自己,再想想自己究竟要從章心宥這裏得到什麽?
這一盞小小的燈火,注定不會如他想象中一般冷卻了——哪怕熄滅,都會再度頑強地點燃起來,于強風之中搖曳閃爍。
微小的亮光與溫暖,卻足以灼燒荊尋。
是自己已經習慣了陰冷,還是離得太近?荊尋不知道。
他突然想起一個成語來:飛蛾撲火。
荊尋被自己逗笑了,名為荊尋的這只飛蛾也未免太過陰險,翅膀也太大了。可再陰險的飛蛾也抵抗不了火光的誘惑,不由自主地被章心宥吸引是事實,忍着被灼傷的痛也要去觸摸也是事實。
他很想看看,章心宥眼中的世界,到底是什麽樣子的?
荊尋毫不諱言自己的存在和現在的行為,對章心宥而言是危險的,可是他也萬萬沒有想到,章心宥對他而言,同樣是危險的。
如同一把鋒利而不自知的刮骨刀,一層層刮去他經年累月生長覆蓋起來的面目。
切了點水果敲開了女兒的房門,看到舒星憶的課桌上正攤着數學作業本,荊尋提醒道:“可別幹什麽給你們老師添麻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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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星憶支着頭并不看他,用手裏的筆一邊敲打着作業本一邊問:“那給您添麻煩成嗎?”
“對父親來說,女兒做什麽都不是麻煩。”
舒星憶贊嘆的“哇哦”裏并沒有多少真情實感。
“——所以你是真打算幹點什麽了?”
女兒終于從作業上擡起來頭來,打量着他:“怕啦?”
“沒,有點期待。”荊尋插了塊蘋果放自己嘴裏:“別嚴重到讓你媽罵我就行。”
“您不說,我不說,我媽怎麽知道?”
面對女兒試探,荊尋回了一個微笑,父女倆算是在一個不那麽好的事情上達成共識。
“為什麽對你們章老師那麽在意,長得也不是特別帥吧?”對他的問題,女兒毫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冷冷地反問一句“是你們大人的思想都這麽龌龊,還是只有爸爸您一個人?”
“都這麽龌龊。”
女兒顯然對父親抖的這個機靈不感冒,暫時放下了手機說道:“第一次考試完老師跟我談話,我直接說‘我的數學成績不會好了’,你知道老師說什麽嗎?”
舒星憶的臉上現出由衷感激的微笑:“老師說,‘不需要你的數學成績有多好,只要你覺得學數學這件事沒那麽糟就行了’。”
荊尋幾乎能想象當時的章心宥,是用什麽表情什麽語氣說這句話的。
是啊,這不就是章心宥風格的回答嗎?前進的動力不是有多好,而是“還不壞”,無論如何遭遇都能說服自己“還不是最壞”,他仿佛一個樂觀的阿Q;無論摔得多慘都不放棄爬起來,又仿佛一個盲目的戰士。
不管荊尋如何去定義章心宥,這個晚熟青年都做出了自己做不到,不願做,亦不敢做的選擇。
這一點兒無法被寫進英雄傳記的平凡勇氣和微小堅持,令他妒恨,令他心折。
章科長奉尚女士之命,來給兒子送新買的保暖內衣和一堆吃食,該問的還沒問,就被章心宥臉上的傷給驚着了。章心宥企圖用沒能蒙混過荊尋的那一套說辭蒙混他爸,可章建武也許不清楚擊打傷與摔傷之間的區別,但他知道自己的兒子在撒謊。
“沒什麽大事……就是誤會,您可別告訴我媽啊!”章心宥支支吾吾避重就輕地講了個大概——他跟荊尋倒是神奇地在“瞞着母親”這一項上不約而同地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章建武看了兒子半天,沒說信還是不信,只是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老師不好當,你選了這一行就得有準備——但真要是太難了,咱也不要硬`挺。”
作為一個典型的不善表達的沉默父親,章心宥明白這是爸爸實在太心疼他了。
當初得知兒子立志要成為教師的時候,章建武只有一句話:做就好好做,不要半途而廢。章心宥累出胃病的時候把尚女士心疼得要命,章建武也只是淡淡地一句“幹啥都一樣累”,然後給他買好胃藥。
“我知道,沒事兒。”章心宥咧嘴笑,不小心牽動傷口疼得他“嘶”地一聲。
“你大舅那兒這幾天你就別去了,要不等你媽走了再去。”章建武又嘆氣。“也瞞不了幾天,你元旦怎麽也得回家一趟。”
“那就說學校有事兒……”
“住人家這裏時間太長也不好,等你二表哥元旦後回去上班,你就回家吧。”看出章心宥有點不願意,章建武問道:“不是你學生家長嗎?傳出去也不好。”
“我知道……放心吧爸,我知道分寸。”
章建武點點頭,沒說什麽。把拿來的東西按老婆吩咐一樣樣碼進冰箱,什麽時候吃什麽能吃幾頓都仔細交代清楚,一邊碼一邊問:“這怎麽還有炖魚呢?”
用保鮮膜細心地裹在盤子裏,冰箱門裏用過蔥姜蒜一樣不少,一看就不是外賣。
“啊,這不我受傷了嘛,朋友來看看我,順便做了個飯。”章心宥一陣心虛,不知道老爸如果繼續追問的話該怎麽回答。誰來做飯?房主。為什麽給你做飯?照顧我。給你房子住還得照顧你?
——這麽一說豈不是得了人家更大的好處,傳出去更不好了。
“石飛嗎?”
“不是……他哪會兒做飯啊。就那個,巴姐的朋友。”
章建武“哦”了一聲,并沒追問。“那石飛——你倆不怎麽聯系了?以前你倆放假總在一塊兒,這兩年都不來家裏了。”
“哪有時間啊,都工作了我忙他也忙。再說他還得忙着結婚的事……”
“結婚?石飛嗎?”章建武驚訝地說。
“是啊,他不都談了幾年了嗎?也該結了啊。”不明白了為什麽父親為何反應這麽大,章心宥一頭霧水地點頭:“過一陣出國拍婚紗照了。”
章建武沒說什麽,沉默地把東西放好,關上冰箱門。“我就先回了,你這個傷記得好好擦藥。”
“嗯,沒事,兩天就好了。”
“有事不要自己扛着,給爸打電話——有什麽事想跟爸說,就說,我不告訴你媽。”
章心宥滿不在乎地答應着,嘻嘻地笑:“知道了爸,這是咱爺倆兒的秘密!”
上班後第一堂課,章心宥剛往講臺上一站就收獲無數驚呼和“老師你怎麽了”“老那你還好嗎”“誰欺負你了那老師”等義憤填膺的問候。
章心宥眼眶瞬間就有點濕,用一句“什麽老那我怎麽就出家了”的玩笑話給岔過去了,不讓學生多問。中午剛過,他辦公桌上就多了一堆雲南白藥、紅花油、跌打藥膏、卡通圖案的創可貼,餅幹蛋糕和牛奶……章心宥看了想笑又想哭。特意拍了照片給荊尋,顯擺自己昨天那番話是有道理的。
痛與快樂一比九十九,怎麽能因為那區區的百分之一就放棄其他百分之九十九呢?
荊尋:這就高興了?
章心宥:這還不值得高興啊!老感動了!
荊尋:小樣兒,嘚瑟。
荊尋:星憶問你什麽了嗎?
章心宥:問了,我就說摔的啊,她就告訴我騎車小心一點,還給了我一瓶跌打油。
荊尋:嗯,那就好。
章心宥興高采烈地上課去了。荊尋翻翻手機,舒星憶那張從來不用的信用卡今天突然開始了大額消費,加一起有小一萬塊。
荊尋并不打算過問。他想看看,這個對自己而言最熟悉又最陌生,最親近又最疏遠的少女,到底會做出什麽事情來。
——又到底跟自己有幾分相似。
就在章心宥滿心歡喜地以為這件事已經翻篇的時候,卻在第二天迎來了意想不到的展開。早上還沒點名就被請進了校長室,裏面三個家長帶着一個孩子齊齊看着他。
孩子他認識,五班的,被王晶磊弄哭的學生之一。
家長裏面兩個是家長會上都見過的,另外兩個章心宥不認識。
見他臉上受了傷,孩子家長客套地問候一句,校長搶在章心宥前頭回答“意外摔的”。家長也不追問,直奔主題:“章老師,我就直說了,我女兒在學校被同學霸淩,身為班主任您不該道歉嗎?”
沒到章心宥說話,學生先不幹了,“媽!老師把他都批評了!”
“你別說話!”吼完自家女兒,把孩子袖子拉起來看手臂上的血點,接着吼章心宥:“章老師您看看,這都出血了!孩子回家都沒告訴我,要不是別的家長看到視頻了我都不知道我女兒在學校天天過這種日子!”
把手機一掏,保存的視頻播放出來往校長面前一擱。女兒的尖叫聲和主播嘻嘻嘻的笑聲混雜在一起,立刻讓在場的人都皺起眉頭來。
“都是有孩子的人,你們看得下去嗎?!”
另一個家長接過話頭:“這回不是我家孩子,誰知道下一個是不是?老實講,讓我女兒每天跟這樣的學生一起上課,我很想問問你們學校怎麽為學生安全和身心健康負責?”
“是不是覺得我們家委會不是只幫學校幹活的雜工,就可以完全忽視我們的存在?”
“沒錯,而且我不知道老師和校領導有沒有注意到,這個學生在視頻裏完全針對女孩子,這是什麽心态?家長是怎麽教育的?”
“這種行為太可怕了,這孩子長大了可怎麽得了?”
在場的幾個大人你一言我一語,不斷地将這件事的後果推到越來越嚴重的高峰。
章心宥張嘴剛說了一句“身為班主任這事我确實有責任”,馬上就被學生家長舉手叫停。
“您別跟我說沒用的,我就一句話:我要見這個學生的家長,聽到他們的道歉和保證!”
盡管校長不想再經歷一次王晶磊父親當場狂暴的恐怖,卻也無法熬過三個家長咄咄逼人、不達目的誓不休的輪番攻擊,光是章心宥道歉顯然不能平息她們的憤怒,沒辦法只好再次給王晶磊家長打了電話。
對方非常幹脆:不來,不道歉,敢碰我兒子跟你們學校沒完。
這個回複令在場家長的憤怒再次升級。為了不耽誤孩子上課,家長把學生先放回了教室,第一節 沒課的章心宥理所當然地被留了下來。
老實說,最近被投訴被批評被毆打,現在他都有點麻木了。一邊接受家長們的指責一邊想:尋哥,你說的真對啊。
“您說得太對了,果然什麽樣的家長教出什麽樣的孩子,班主任也不作為,如果我們不來學校都不知道後果會有多嚴重。”
他看着這條消息,意有所指地說:“可能有什麽不方便的理由吧。”隔了兩分鐘又不鹹不淡地補上一句“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
接着點開另一個對話框:“心宥,傷口好點了沒?”
沒等待回複就關閉了手機,他知道,章心宥現在并沒有時間回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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