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從來沒有
荊尋走進辦公室的時候,胡閱顏正在等着他。
距離上一次見面已經是将近十天之前的事情了,除了瘦削一點,胡閱顏似乎恢複了往日的冷靜與精幹,只有荊尋看得出他眼中揮之不去的陰霾。
“上次的問題,可以給我答案了吧。”
——要麽你跟我在一起,要麽我離開你,離開未今。
荊尋沒有回答,像往常一樣坐下來給他泡茶,上好的九曲紅梅只喝掉了四分之一。
“如果你沒有答案那我來幫你選——我買了一周後的機票,短期內不會回來了。”
荊尋這才擡頭看着他,滿眼的無奈,而胡閱顏面不改色地與他對視,毫不示弱。煮水的水壺發出咕嘟咕嘟的響聲,一點點有熱氣冒出來,彌漫在二人之間,漸漸看不清對方的臉了。
“閱顏,你不能把工作和感情混在一起。”
“你都能,我為什麽不能?”
“未今現在什麽情況你不會不了解吧?小林年後就會離開,我們也要開始着手公司重組的事情,有那麽多的事情等着我們處理,你現在要扔下一切說走就走?”
“不是我們,是你。”胡閱顏絲毫不為所動,淡然地說。
荊尋重重地嘆氣,“你可以不要這麽任性嗎?”
“你可以任性,為什麽我不可以。”
胡閱顏似乎鐵了心要跟他對着幹,說什麽都是錯。意識到這一點,荊尋選擇暫時沉默。胡閱顏也不催,看着他将水倒入茶壺,重複他重複了一萬次的步驟。
紅茶的香氣飄散開來,荊尋泡好一杯放在胡閱顏面前,但對方連看都沒有看一眼。
“如果我選擇跟你在一起,你就不會走了是嗎?”
這個假設并沒有讓胡閱顏高興,反而發出一聲飽含着自嘲的冷笑,“所以說到底,你為了公司才會迫不得已‘委身于我’,公司比我更重要,對吧?”
“那你要我怎麽樣?我說了我不會跟任何人在一起,我也永遠不會背叛你,你還要我怎麽做?”
荊尋不懂:章心宥也是,你也是,你們到底想要我怎麽樣,為什麽你們怎麽都不會滿意?
“怎麽,現在變成我在逼你了?你不要總是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胡閱顏毫不相讓,“今天這一切,都是你自己選的。
“你難道真以為,會有人絲毫不計較回報地陪你一輩子,讓你予取予求?我承認,咱們倆之間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所以我得到報應了,二十年來一場空。”
雖然情緒有些激動,但胡閱顏仍然在克制,克制着自己的悲傷和憤怒。他像個熟悉的陌生人,讓荊尋再也無法從他身上得到任何想要的回應。
“阿尋,現在該你了。”
荊尋看了他許久:“未今是我們共同努力的成果,你一定要用這種方式來懲罰我嗎?”
“我沒有懲罰任何人,我也沒有資格懲罰誰。要罰,也是罰我自己——你難道就不曾想過,如果不是因為愛你,我憑什麽跟你一起成立未今?”
“你可以不考慮我,那未今的其他人呢?你一走了之就不為他們考慮嗎?”直至現在,荊尋仍然不肯相信自己如今已經不能再說服胡閱顏了。
“二十年了,我今天第一次認為應該要為我自己考慮。”
胡閱顏吐出一口氣,打算結束談話。
“我手上的事情已經整理差不多,會盡快發郵件給你。我的那部分股份,請一分不少的結算給我。”
“你一周後就要走,流程不會那麽快。”荊尋閉上眼睛,放棄了。
“那就有多快走多快。”胡閱顏拿起大衣走到門口,仿佛想要留下一句告別。
“阿尋,至少我要感謝你,二十年了,總算肯對我說了一句實話。”說完便關門離去,給荊尋留下一杯自始至終都沒有動過一口的茶。
剛剛關上門,胡閱顏聽見裏面傳來一聲瓷器碎裂的脆響。他停了一秒鐘,壓抑住想要推門進去的沖動。他知道,再進去他就沒信心出來了。
胡閱顏在心裏對荊尋說了一聲“再見”,快步走下了樓梯。
張寧傲的一番道歉似乎讓舒星憶和梁鑫的各項準備都顯得多此一舉,尤其是手裏多了好幾個當時用加急寄過來的“充電寶”。舒星憶心想買都買了,自己留着玩兒吧。梁鑫把其中一個換成微型電池,改成方便攜帶的大小,裝上手機卡跟她試驗了一下功能,其他全都拆了銷毀。
只不過期末考将近,梁鑫忙着複習,這個活兒只能舒星憶自己幹了。
“花那麽多錢買的,拆了多可惜啊?”隔着QQ,梁鑫都替她心疼她的錢。
“我怕我克制不住安在誰的身上。”在“充電寶”內安裝已知號碼的手機卡,通過下載的App撥打號碼,可以如單方面通話一般清楚地聽到對方的實時語音。舒星憶在自己手機上聽試驗錄音,回想起實時監聽的效果還覺得很可怕。
“呃,我覺得你不會這麽幹……”
“你把美少女想得太好了。”沒了梁鑫,美少女選擇簡單粗暴的物理傷害——掄起錘子砸。砸完最後一個,舒星憶才有空回複,“我現在就特想給我爸裝一個,看看他天天都幹嗎。”
梁鑫滿腦子省略號:“你跟你爸關系不好嗎?”
“不好,特別不好,不想給他養老的那種,一想到還得過一段寄人籬下的日子就心煩。”
“你媽媽還要走嗎?”梁鑫很驚訝,考完試然後家長會,然後就放寒假,然後就過年,舒星憶媽媽還要把她自己留在本地嗎?
“走啊,很快就走了,今晚都沒跟我吃飯。”
“再有三天我就得回分公司去,本來因為星憶已經多耽擱了很久,再不回去不行了。”舒月涼點完了餐,雙手攏了攏頭發,向對面的人充滿歉意地笑,“在孩子考試前夕離開,又不能參加家長會,我這個媽媽不太合格,是吧章老師?”
章心宥稍顯局促,又盡量不讓自己看起來很局促地坐在咖啡店卡座裏,跟舒月涼共進晚餐。
下午接到舒月涼的電話,說自己依然無法參加家長會,希望能有個機會跟他聊聊關于星憶的一些情況。章心宥本可以拒絕,也應該拒絕——他直覺這次談話不單單是關于舒星憶,不可避免的會牽扯到另一個人——所以他又不想拒絕。
“也不是,每家都有每家的情況嘛。”
“今年二月中才過年,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公司才放假,我實在是沒有辦法。”直接從工作場所過來的,連口水都來不及喝,她端起桌上檸檬水一口氣喝下大半杯。
“我就開門見山地說了,今天找您來就兩件事兒,一是星憶,二是荊尋——至于我為什麽會知道你們倆的事兒,我只能說女人的直覺吧。”
該來的總會來,章心宥想。他迎着舒月涼的目光,沉默地點點頭。
舒月涼又笑了,卻帶着點無奈。
“咱們倆之間或許有些尴尬,我又一向被人說咄咄逼人,聊什麽都像在談判。但我請章老師千萬不要這樣想——作為星憶的母親,我單純地只是跟您交流一下孩子的情況。”她停了一會兒,擡眼看章心宥,眼中有一種既溫柔又苦澀的神色。“作為他的前妻,您可能是我唯一的傾聽者,唯一能讓我将阿尋的某些部分,傾訴給你并且希望你了解的人。”
這回答多少令章心宥有點意外,他看得出來舒月涼在斟酌語句,考量如何正确地表達。
“直到現在我依然很悲觀地認為,他可能一輩子都要這樣過了。那這世上恐怕再沒有一個人能讓我分享這些事,或者說能分擔這些事。好不容易出現了一個,我希望自己也能過得輕松點兒,這個重擔趕緊給別人吧。”
若是闵竟在場的話,會覺得面前這個女人在炫耀吧?什麽重擔,不過是将“只有我知道的荊尋的一面”換個說法罷了。但章心宥不這麽認為,舒月涼慎重的口吻,意味着有些事她真的埋在心裏很久,渴望傾吐出去。
服務生上餐了,章心宥的肉丸意面,舒月涼的泰式海鮮炒飯,一份沙拉,兩杯拿鐵。舒月涼選擇的餐廳比荊尋親民得多,咖啡簡餐,晚上人也不多,餐點上的很快。
她拿起餐叉叉了一只炒飯裏的蝦,想起什麽似的又說:“章老師放心,不是很可怕的事,他沒殺過人也沒放過火,也不是什麽變态——”把蝦放進嘴裏,想了想:“應該不是。”
章心宥噗嗤笑了,氣氛因此而輕松了不少。兩人開始一邊吃飯一邊談起舒星憶,講自己也從小數學不好,娘倆曾因為一道數學題吵了半宿又愁了半宿最後自暴自棄的事。
章心宥發現舒月涼真的跟常規意義上的負責任的家長區別很大,她對舒星憶的教育和看法在許多傳統父母看來簡直不可理喻,有些地方連章心宥都覺得是在“教壞孩子的邊緣試探”——除了某些違法行為,她鼓勵舒星憶嘗試任何她想要嘗試的事物,但又拒絕為舒星憶的行為負全責。理由是無論你多大,你自己的選擇就要自己買單,六歲的時候作為老媽給你承擔百分之八十,十四歲的時候就麻煩你自己承擔百分之八十吧。
可能真的很餓,舒月涼很快就吃完自己那盤炒飯,又追加了一份水果。等待的時間裏一邊喝咖啡一邊說。
“母親呢,是跟着孩子一起成長的,我沒學過做媽媽,也不喜歡別人來教我怎麽做媽媽。誰也沒規定當媽的就一定要如何如何,可以随便議論我,但不要想着改變我。星憶當了我的女兒,那就沒辦法,算她倒黴。”舒月涼對此仍然十分的坦然。
不得不說,她這種自我且果斷幹脆的行事方式極大地影響了舒星憶。
章心宥無法也無意在如何教育下一代上與舒月涼争高低,僅僅作為讨論,說道:“在我的職業範疇裏,我也認為做老師是沒有固定标準的,每個老師都有自己的風格。但實際上那些沒有量化的标準依然客觀存在——怎麽做會讓孩子心理更健康,怎麽做更有助于成績的提高,不然也不會有那麽多教育方法論。”
舒月涼聳聳肩,不置可否:“若有一天她在某個領域取得成功,我興許也會得到贊美,認為這有一部分是我與衆不同的教育的成功;倘若她臭名遠播,那麽我也會被千夫所指,認為母親從小帶壞了她。有一些無法量化卻客觀存在的标準,在我看來有時候僅僅是為了減少被指責的幾率而已。”
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按照自己的方式活着,成為這個女人魅力的一部分。看不慣她的很多,然而被她吸引的也一樣多吧。
就連章心宥自己也不得不承認,這樣的舒月涼雖然少了些溫和親切,但依然令他心生好感,甚至有些敬佩。不難想象年輕時的荊尋,是如何為她所傾倒的。
也不難想象十年後的荊尋,是如何被她抛棄的。
吃完了飯,對話似乎也該進入到下一個話題——荊尋。
“章老師,你有什麽想問我的盡可以問。只要我知道的,有問必答。”
章心宥放下手裏的咖啡杯,猶豫着開口:“舒女士,我是個男的這點您不意外嗎?”
舒月涼睜大了眼睛:“我從沒懷疑過你的性別。”
“不是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看着章心宥因表錯意而漲紅的臉,舒月涼哈哈笑起來。
“我懂我懂,明白你想說什麽。”她一邊笑一邊招呼服務生為兩人續杯,似乎準備迎接更長的談話,“這麽說吧,放在阿尋身上就沒什麽可意外的,全宇宙都可以成為他的狩獵對象。”
章心宥啞然失笑。
“那……您跟他分手,是因為尋哥他,他——”
章心宥沒好意思說出來的,舒月涼心領神會地幫他說了:“出軌,是嗎?
“确實,無論以前還是現在的阿尋,看起來就是個會今天結婚明天跟情人幽會的不合格丈夫,說不準婚宴上還要單獨開出來兩桌給前女友——說實話,我們結婚的時候他就被人這樣問過。還有人打賭,看他能堅持幾天才開始外遇——不是幾年,也不是幾個月,是幾天。”
雖然舒月涼是笑着的,但章心宥卻笑不出來。
新的咖啡被端上來,舒月涼輕聲地道謝,再度與章心宥目光交接。
“章老師,我可以非常篤定地告訴你——從我們确定戀愛到離婚,這十年裏,”舒月涼斂去了笑容,一字一字認真地說。
“阿尋他沒有一天,一刻鐘乃至一秒鐘背叛過我們這段關系。從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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