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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an一直記得十歲那年的那個午後，壓抑的風，冰涼的溫度，低垂的陰雲，翻騰在耳畔的輕微聲響，撞擊骨骼的心跳，每一絲密語，每一個眼神……很多年了，每個細節都在記憶中保存完好，像一份永不能被損毀的電影拷貝。

寄宿制的教會學校總有陰森的校舍，陽光透過走廊的窗戶照上懸挂着十字架的牆壁，卻很難驅走常年盤踞在走廊中的陰冷低溫。穿着短褲制服的Dean站在教室門口，裸露的膝蓋有些冷了，他仰頭看向蒙塵的玻璃，可炫目的光讓他陡然眯起了眼睛。

有烏雲正從天邊慢慢朝着太陽這邊彙聚。

無緣無故被叫出教室，男孩有些困惑，直到他看到自己一年級的弟弟被牽着帶到自己面前，那點困惑終于一點一滴演變成令他心跳加速的惴惴不安。

六歲的Sam也是滿臉茫然不解，見到哥哥時他下意識加快腳步迎了過去，伸手扯了一下他的衣角，小聲問他怎麽回事。Dean搖頭，扭頭看着站在自己身旁的Bush小姐，期待能從她那裏獲得某些訊息。

年近三十的Bush小姐将她漂亮的金色長發挽成完美的髻固定在腦後，眼鏡之下的臉龐上化着淡淡的妝，每次彎下腰同班上的孩子們說話時，他們總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又甜甜的香水味。

孩子們都喜歡她。

此刻她站在兩個男孩身邊顯得有幾分憂郁悲傷。她用白皙的手指輕輕拂過男孩們的臉頰，接着一手牽起一個人，輕言細語地讓他們跟着她。

她把他們帶到了樓下的停車場裏。Dean很快就發現成排的車輛裏停着一輛警車，他又害怕又興奮，忍不住彎腰小聲叫着弟弟，擠眉弄眼地提醒他去看那輛車。

直到Bush小姐将他們帶到警車前，等在車邊的警官掃了一眼兩個孩子，眼神裏帶着憐憫，嘴裏還念着“阿門”。

Bush小姐帶着孩子們上了車。起初男孩們都有些抗拒，Sam往她躲去，Dean慌張地含住一絲氣息，張大眼睛追問他們要去哪裏，為什麽要坐警車去。

教師彎腰摟住孩子們的肩，柔聲安撫他們，叫他們別害怕。Dean覺得Bush小姐的聲音怪怪的，像是在發抖，他在她懷裏掙動了兩下，問她是不是在害怕。Bush小姐聞言愣了一下，不知Dean為何會突然這麽問她，只是又安慰了幾句，突然意識到是自己的聲音有點不對勁。

她蹲下來，輕輕撫摸Dean的頭頂，一遍又一遍重複“沒事了”，最後終于順利把他們哄上車。她坐在後座中間，左手邊是Sam，右手邊是Dean。較小的那個孩子在皮椅上不安分地動了動去，想和哥哥坐到一塊兒，卻不敢說。而Dean在警車駛出校園之後就一句話都沒說過了，雙眼一瞬不瞬盯着車前照映着Bush小姐眼睛的後視鏡，臉上的神色越來越凝重。

他有點擔心，卻不知自己在擔心什麽。随之而來的還有莫名的害怕，開車的那位警官下颔骨線條剛直冷硬，那總讓他想起動畫片裏的大壞蛋。

他可是警察。

男孩在心中默默安慰自己，卻仍不知為什麽自己和Sam會被帶上警車，更不知道這輛車要把他們送往何處。

警車駛過兩個十字路口，在第三個路口右轉時，突然迎來了一隊游行的人。他們舉着橫幅或是自制的告示牌，喊着口號，Dean聽不清，也看不懂告示牌上那些标語的意思，只是看着對方群情激動，一時竟有些緊張，下意識地扭頭看了一眼Sam，卻發現弟弟也扭頭看着街道對面的另一隊游行的人群。

警車繼續往前行駛，只是不知何時兩邊游行的人突然沖進對方的隊伍裏，互相痛毆，抱以老拳，更有甚者還往對方的隊伍裏投擲着什麽東西，其中一個砸到了警車前蓋，“咚”一聲彈開，落到地面上，旋轉着，散開白色煙霧。

開車的警官突然發出一聲低沉陰鸷的咒罵聲，他踩下剎車，換擋，扭頭看着車後的路況，一邊倒車一邊取下肩上的對講機，語速飛快地報告自己的位置以及遭遇的突發事件。

是時，又有什麽東西撞上了Sam那一側的窗戶，小男孩猛地一個激靈，吓得一動都不敢動，只是叫着Dean的名字，聲音裏滿是飽含驚恐的可憐哭腔。坐在中間的Bush小姐急忙将兩個孩子摟進懷裏，兩手輕輕按着他們的腦袋以免他們繼續目睹窗外的暴動。

警車退回路口，警官舒了一口氣，告訴他們看來得繞一段路了。

直到最後警車停穩在停車位裏，直到他們距離剛剛那場暴動已經很遠很遠了，Sam看上去還是心有餘悸。他乖乖被Bush小姐牽下車，卻在雙腳落地之後咬着嘴唇跑到哥哥身邊，一把将他的手緊緊攥住。

前來迎接他們的是個西裝革履的男人，笑容很和善，眼神裏依然有着同冷硬警官如出一轍的憐憫。Dean更加不安了，他用力握了握弟弟的手，在走進警察局之前回頭看了一眼天空。

太陽不見了。

天陰了。

男人将師生三人帶進了一間安靜的辦公室裏，這時，Bush小姐體貼地讓這對小兄弟坐到了一起。男人自我介紹說可以叫他Linkin醫生，說着拿過桌上的一個紙盒打開，将裏面的紙杯蛋糕遞給兩個男孩。

Sam起初很高興，開開心心咬了一口，卻發現身邊的Dean并沒有吃。他驚慌地咽下了嘴裏的蛋糕，仰頭看着哥哥，正想說點什麽，卻聽Dean也開口說話了：“為、為什麽帶我和Sammy來這裏？”

Sam聞言下意識看向已經坐到他們對面的Linkin醫生，自己挪了挪身體，直到胳膊與膝蓋和Dean的貼得緊緊的，這才稍稍安心下來似的慢慢放松了繃緊的肩膀。

“孩子們，我知道你們對于接下來的一些事會很難接受，你們會難過，會害怕，但是……我希望你們知道，無論如何，我們都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幫助你們。”醫生的語氣很溫柔，像春季彌漫空氣裏的新草的氣味。他看着呆愣愣的男孩，心中感到一陣難過，卻還是不得不繼續說道，“今早在六十七號公路上發生了一起車禍，一輛SUV與一輛貨車相撞……”他說着，看見稍大一些的男孩像是已經從他的話裏嗅出了什麽不祥的味道，一雙漂亮的綠眼睛瞪得大大的，睫毛和眼珠一樣都在輕顫，泛紅的鼻尖與抖動的嘴唇更是預示了他即将哭泣的可能。

“SUV上的兩人當場死亡……”他說得有些艱難，尤其是在與十歲的男孩對視之後，“通過死者身上的證件，警方确認去世的兩人是John Winches……”

“不可能！”Dean将手裏的蛋糕扔到面前的茶幾上，用手死死搗住弟弟的耳朵，怒叱着打斷了醫生的話，“一定是你們弄錯了！”

Sam被Dean突然捂住耳朵的舉動吓了一跳，恍惚之間，他好像聽見了爸爸的名字，驚詫地張了張嘴，大聲問道：“那是不是爸爸！”

“不是！”弟弟的聲音在耳邊炸開，好似一根又細又長的針猛地刺進腦中，Dean眼中噙着眼淚扭頭沖弟弟憤怒地大吼，“不是！”

六歲的Sam從不會想到有一天自己的哥哥會這麽對自己大吼大叫。

他們一直都是共享玩具、共享好吃的餅幹和爸爸買回來的汽水；他們會穿一模一樣的T恤，背一樣的書包；Dean從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他，他一直都很羨慕Dean，希望有一天能和Dean一樣高。

在今天之前，他們幾乎都沒吵過架。

哥哥憤怒的模樣加劇了Sam心中的委屈不安，他畏懼地扁扁嘴，抽噎了兩聲，還想辯解，卻又被Dean情緒激動的一句“那不是爸爸”給堵了回來。

下一秒，他就看到哥哥哭了，眼淚一顆一顆從眼眶往下掉，有些落到臉頰，有些直接落在了他的短褲上。小男孩驚惶地瞠大眼睛，呼吸在一瞬之間變得急促起來，求助般地扭頭看向看起來無比可靠的醫生，嘴唇蠕動着還沒說話，自己竟也抽抽嗒嗒哭了起來。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也哭了，只是看到從沒哭過的Dean在哭，心裏感到害怕。Linkin醫生的話他聽得半懂不懂迷迷糊糊，只是聽到了爸爸的名字，Dean開始大吼，開始哭，他察覺到Dean在發抖，突然感到一陣寒意從他裸露的膝蓋攀上大腿，在他背後蛇一樣緩慢爬上肩膀。

“我很抱歉，孩子們……”Linkin醫生的聲音聽起來那麽難過。

Sam被Bush小姐抱進了懷裏，還有Dean，他們在她的懷抱中也緊緊抱在了一起，耳畔只剩彼此哭泣與呼吸的聲音。

“不……”

Dean還在倔強地呢喃，Sam感到哥哥的眼淚滴到了他的脖子上，那麽涼，又那麽燙。他的心猛地顫抖了一下，恍惚間有種陰霾的天空陡然陷落的錯覺。

他突然想明白了醫生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