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塵牽

施玉聲和任寧輝結婚那天,婚禮排出了八十席。潑灑的香槟,飛舞的玫瑰花瓣,新郎當衆親吻了新娘。交換過的戒指就是一生一世。

顧雲秀沒有出現在婚禮上。

她早已去了香港,只是将一對鑽石耳環托老師轉送了施玉聲。

楊望亭說起這個最疼愛的小徒兒也是無奈:“她說自己沒有入劇團,在內地不好發展,是時候去香港闖闖了。香港沒有唱塵腔的,她希望能在那裏培養出第五代傳人。咳,我說,哪裏就走得這麽急,至少等喝了你的喜酒也不遲。”她又想起了什麽,“秀秀說,祝你婚姻美滿,家庭幸福。”

顧雲秀一去就是七年。

香港離廣州真的很近,兩小時車程到深圳,一出海關就是。後來顧雲秀的香港牌照到手,就連長途車也懶得坐,自己從香港駕車回廣州。她仍然來探望楊望亭老師,不過頻率從一星期幾次變成了一個月一次;省港澳三地來回奔波已屬常事,她只是忙。

不得不感激時代進步,現在用不着像二十年前開日夜場了。但香港這邊的粵劇沒有政府資金扶助,全憑劇團演出的戲票收入,消費水平又高,顧雲秀的一份份戲約排得密密麻麻,演出結束後,經常連喘口氣的空當也沒有,就要上車趕去下一個地方。如月的臉龐兒也漸漸清減下來,只眉眼還是豔的。

楊望亭瞧她辛苦,哪能不心疼,有一次便忍不住勸道:“阿秀,不行就回來吧,別這麽熬了。”

“沒事,我身子骨棒着呢。”顧雲秀輕輕給老師捶着背——她演出任務繁重,難得來一次,楊望亭便不肯再讓她打掃房子——“而且,才沒什麽不行,香港人挺喜歡我的。”

“那是,我們秀秀,誰不喜歡。”楊望亭露出慈祥的笑容,“不過工作歸工作,真得把身體注意着點,我這兒有兩支長白山的高麗參,你帶回去——不,你今晚就在這吃飯吧。叫珊女去買只雞,把人參炖了,師傅當場監督着你喝。”

參湯的味道十分純正,浸在碗裏的雞肉更是鮮香誘人。顧雲秀哄着老師多喝了一碗湯,自己将大半只雞剝皮拆骨,風卷殘雲地落了肚。看得楊望亭又是喜歡又是心疼,不知道徒兒在外吃的什麽夥食。其實像顧雲秀這種等級的老倌,哪裏會餓得了她,不過是嘴饞罷了。

香港真好啊,有那麽熱情的塵腔戲迷,有那麽繁華的商業區,有那麽多來自世界各國的美食,沒有施玉聲。

随着《柳寄塵》再度在港上演,顧雲秀的時間表上全是各種節目和活動,一部粵曲舞臺劇,将她的名字與塵腔更緊密地連結在一起;現在一提起塵腔,很多香港人馬上想到的都是顧雲秀。能夠以純正塵腔作為标榜,首先要謝過自己這一番專心致志。她沒有學過塵腔以外的流派唱法,楊望亭說怕她學壞了腔口。

這樣就很好,再累也值得。

無戲不成年,逢年過節都是香港粵劇市場的大季,進戲院聽聽鑼鼓圖個喜慶的人特別多,各劇團唱成一片花團錦簇。除了正式的粵劇演出,顧雲秀也會抽空回去參加珠江臺的春晚或元宵晚會,香港地再好,畢竟廣州才是生她養她的地方,有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些人。

晚會分配給粵曲的環節往往是聯唱,因此顧雲秀幾乎不可避免地會碰上以前的老搭檔和老朋友們。彭永常大哥洪亮的笑聲從來不變,變的只有常常見長的腰圍;餘一明還是那般裝模作樣,進了化妝間還要拿着一本書;筠蘭今年剛剛獲得梅花獎,人逢喜事精神爽,水靈得像一把才摘的嫩蒜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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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個比喻!”上好頭飾的易筠蘭随手抄起把扇子打她,“給我換個比喻!”

顧雲秀左右躲閃:“小蔥?芫荽?可我都不愛吃啊……”

光顧着閃避易筠蘭的攻擊,一不小心撞了人,對方“哎喲”一聲,高跟鞋踉跄兩步,身子一落,差點被推到了門上。

“對不起,筠蘭跟我鬧着玩呢……”顧雲秀連連道歉,擡起頭來卻愣了,聲音戛然而止。她緩緩将手伸到施玉聲面前,将她拉了起來。

“玉聲,真不好意思。”易筠蘭也有幾分歉疚,“你過來坐。”

“哦,不用。”施玉聲拍了拍衣裙上的薄塵,微笑着問,“你們在玩什麽呀?”

“都是這家夥不好!”易筠蘭和顧雲秀時常搭檔演出,關系已經很熟稔了,“這嘴真該好好撕一撕,難怪這麽大個人還找不到男朋友。”

顧雲秀轉身朝她叫道:“誰說我沒有男朋友?!”

身後的施玉聲不知作何反應,旁邊正看戲的老倌們卻都引發了好奇,紛紛圍起來打探——

“果然一到香港就有桃花,秀秀談戀愛了呀。”

“什麽名字?來,悄悄地給姐姐說,咱不告訴他們。”

“長得怎麽樣?打算今年還是明年辦事?今年運程好哇。”

“別問我,都別問我……”顧雲秀嬌笑着跑出門去,好像一個害羞的小女人,抛下化妝間內一室善意的笑聲。門扇掩起後,她靠着旁邊的牆壁,慢慢擡手覆住雙眼,面上的笑意忽然無影無蹤。

那臺晚會辦得喜氣洋洋,唱完自己的一段,顧雲秀匆匆離開了珠江電視臺的大樓。

除夕夜還行駛在番禺大橋上的車輛寥寥無幾。車輪快速碾過路燈鋪出的碎影,兩側皆是珠江的水色粼粼,她雙眼平穩地直視前方,握緊方向盤的手心仿佛也帶着一縷水跡。

她還是那麽美。

美得你以為将要淡忘了,卻原來連放也放不下。

那個男人名叫羅桓,是顧雲秀簽約的香港佰年影視制作公司的總監,平時偶爾也會舞文弄墨,一顆心系在顧雲秀身上後,便常常寫些詩句送給她。

顧雲秀待他倒還是若即若離的,并沒有表示什麽,兩人充其量只能算走得比較近的朋友。日子便是這樣一天天過了下去。

醉折海棠新雨後,惆悵拈來是杜鵑。浔陽江上浔陽月,寒夜琴挑夙世緣。便隔了兩地,以同樣的身份,演繹同樣的樂段,你唱過半生佻撻任情種,便有我手拈花陶情夢正濃。一出出戲唱罷,一曲曲音律重傳,一幕幕故事敷衍成篇;當中總有一個夢,要就地跌成碎片。天道無情,顧不得誰在睡夢中年華漸老,誰是誰的眼中意,誰又是誰的意中人。

還不如去看那一片閃閃爍爍的星。至少清光朗潤,就像她的眼,就像她的唇。

顧雲秀知道自己并不是十分快樂。就像她父親說的:秀秀是一個很怕寂寞的人;她确實厭倦了大城市中孑然一身的生活,多沒有意思,繁華盛世又跟自己有什麽關系。

她幾乎就要愛上羅桓了。這個男人待她非常好,人的心真不真,顧雲秀還能分辨出來。就這樣牽他的手入教堂,下半生也算有了寄托,不壞吧?真的不壞。

她卻不敢出聲,去接受羅桓的心意。思前想後三四天,顧雲秀竟還給羅桓撥去一個電話,正式謝絕了他的交往請求。

她已經不清楚自己在幹什麽,也不清楚自己想要幹什麽了。披上戲袍,她演的是周世顯、唐明皇和白居易,卸下戲妝,她覺得自己好像在演顧雲秀,父母和老師跟前的乖乖女,朋友當中活潑愛嬌的鬼靈精。

疼惜自己的父母與老師總有一日會仙游蓬萊,唯有塵腔,塵腔能夠伴她一世。路若走到盡頭時,就讓一曲《秋墳》送她歸去。

顧雲秀努力令自己相信,這是她的選擇,當中從來沒有其他因素。

于是她又逍遙自在了起來,今天去八和教小朋友唱簡單的曲,明天去長洲吃新鮮撈上來的皮皮蝦。那蝦還是活跳跳的,身段有她胳臂粗,用竹簽串了,灑上花椒、鹽、檸檬汁和迷疊香來烤;咬上一口,只覺得美食與自己方屬天造地設的一對。生活就是這樣才有味道,過自己的風花雪月,其他人都可以遠遠抛在腦後,再沒什麽能影響她。

然後有一天,隐退多年的徐小鳳在紅館開個人懷舊演唱會。朋友送了兩張票,顧雲秀下班後想想無事可做,約不到伴,就一個人去找點消遣。

“不知道在哪圈中轉到這年頭,只知道在這圈中經過順逆流……” 星星點點的銀色熒光之間,臺下的聽衆幾度沉醉,臺上的徐小鳳中音仍然優美;醇酒般的歌聲繞過數十載歲月,動人如河流也似。徐小鳳的歌迷身臨此境,想必也會感動得想哭吧?

顧雲秀坐在紅館萬人當中,無聲地放任了面上的淚水。

太像了……真的太像了……

沉穩磁性的歌聲回蕩在耳邊,顧雲秀幾乎哭到脫力。

她曾經做過一切來避開施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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