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劍合釵圓
“在我們心中,顧雲秀一直都是來自內地、來自廣州的這樣一個印象,但其實你到香港已經很久了吧?”
“七年了……算是香港人了。”(笑)
“雲秀你來香港這麽久,好像總是獨來獨往,不和香港的粵劇演員紮堆。你有沒有這樣的感覺?”
“……其實也有,可能是我經常來回內地和香港之間的關系,我更希望自己能成為兩邊交流的橋梁,不想囿限在一個地方。”
“香港這邊唱塵腔的只有你,但廣州那邊還有幾位塵腔唱家,你怎樣評價她們?”
“……是的,現在塵腔的基礎主要位于內地,像我的老師楊望亭,還有廣東曲藝團和佛山三水的幾位,都是很出色的塵腔曲藝家。雖然身處的環境不同,但我們目标統一,就是将塵腔傳承下去。”
“你是塵腔的第幾代……”
“第四代。”
“你是第四代傳人,會不會将自己和其他的傳人作比較?”
“其實沒什麽好比的,就像我剛才所說,大家都是為了塵腔。只要我知道自己在努力就夠了。”
正如顧雲秀向大衆所說的,她就像溝通粵港兩地粵劇曲藝的紐帶,上個月剛在香港出演過《柳毅傳書》,轉頭便要和廣州粵劇院青年團合作一部《帝女花》,端的是馬不停蹄。
工作再緊張,該出席的場合還是少不了,譬如楊望亭獲得“金唱片”獎項的慶祝會。老師的大喜事,顧雲秀自然是将其他日程放一邊,精心打扮齊整,早早來到現場的。
記者和工作人員已将獲獎的老人家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待楊望亭發表過得獎感受,顧雲秀上前為她攔下了大大小小的鏡頭,又趕着老師去休息。楊望亭欣然接受弟子的好意,她上了年紀,的确有些容易疲勞。
“阿秀,今天來了不少朋友,你去走一走,見見面吧。”在沙發上坐定後,楊望亭說道,“不久前我跟阿儀和玉聲還說起你呢,平時也多去探望一下才好。”
顧雲秀只是乖巧地給她捏着肩,笑笑沒說話。
主角被顧雲秀扶到休息室去了,來自各個電視臺的記者便纏上了恰巧進門的施玉聲。向老師致以祝賀自是義不容辭,施玉聲對着鏡頭把楊望亭稱贊一番後,想了想又笑道:“之前是塵腔第二代傳人鄭月影老師獲得這個‘金唱片’的獎,現在是第三代傳人、鄭月影老師的弟子楊望亭老師獲得這個獎……我們這些後輩更應該以她們為榜樣,将塵腔的名號打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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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聽聲姐說得這麽隐晦,她的意思是:既然之前是塵腔第二代傳人鄭月影老師獲得這個獎,現在是第三代傳人楊望亭老師獲得這個獎,接下來就該輪到我們這些小的啦。”顧雲秀忽從她背後轉出,笑咪咪地說道。
身處記者重圍中的施玉聲乍然一驚,待看清是顧雲秀時,唇邊的笑意霎時凝滞住。她扯了扯嘴角,向衆人示意一下,便往大廳另一端走開。眼中端莊如昔的身影漸行漸遠,顧雲秀微不可察地垂下視線,轉頭應付起記者來。
慶祝會結束之前,顧雲秀在門邊又碰見了出來透氣的施玉聲。她呆了一呆,剛來得及找出最禮貌的微笑,對方已先招呼道:“雲秀。”
“師姐。”顧雲秀站在原地笑道,猜測着對方的下一句話,并預先将它說出,“好久不見。”
她确實把施玉聲的話奪去了,後者頓了片刻,重複道:“是啊,好久不見。”
“師姐近來怎樣?家裏還好吧?”盡管已過去多年,顧雲秀仍然擔心施玉聲問自己為什麽不去參加她的婚禮,因此提前一步把握談話的方向。
“我……很好,都挺順利的。”施玉聲将目光稍微移開了些,“你呢?”
“挺好,只是比較忙……”顧雲秀垂下肩膀,忽然覺得這種閃躲客套的态度很無趣,“我們必須這樣說話嗎?”
“什麽?”
施玉聲為之一怔,而顧雲秀前行一步,縮短了兩人之間的距離,鞋尖踩着落在地上的黃葉。
“師姐,我們是好姐妹不是嗎?你對我生分了。”顧雲秀似嬌似嗔地抱怨道,剎那仿佛回到了七年前,清郁郁暖融融一團嬌氣。
“誰讓你這麽多年裏,回廣州也不來看我。”施玉聲下意識答道。
“平時是真忙,在廣州的時間不多。”顧雲秀撒起謊來面不改色。
施玉聲頓了頓,輕輕嘆口氣:“你又騙我。”
“我……”顧雲秀不知作何反應才好,仍嘴硬道,“我從來沒有騙你。”
“你每個月都去芳村探望老師,就是不來看我。”施玉聲的話頭忽然一轉,“哪怕來平安曲苑聽聽芝瑢姐和儀姐練曲也好,一去香港,就沒了信兒。你說你對得起我們麽?”
她的聲音軟軟地放着,聽不出是玩笑還是控訴。顧雲秀心中一苦,看她半側過身子,竟脫口而出道:“小玉妻,望你飲過此杯,就算十郎向你賠還不是呀。”
念白甫出,雙方不禁都呆了一呆。顧雲秀順手牽了片落葉,送到施玉聲面前,枯黃的顏色抖動着,像生出的蝴蝶翅膀。
施玉聲看着她微微嘟起的嘴唇,眼波柔和下來,微笑道:“我只會給你接‘霧月夜抱泣落紅’了。”
“你就和我對嘛。”顧雲秀俏皮地眨了下眼,曼聲唱起古調,“霧月夜抱泣落紅,險些破碎了燈釵夢,喚魂句,頻頻喚句卿須記取再重逢——”
“嘆病染芳軀不禁搖動,重似望夫山半欹帶病容,千般話猶在未語中……躭驚燕好皆變空。”
施玉聲剛接唱幾句,就見顧雲秀站在原地瞪她,只好解釋道:“子喉我不會唱,詞也記不住。”
顧雲秀又開始耍賴:“不管,你不許跟我搶詞,你才是玉。”
兩人笑鬧着把這出沒有旦角的《劍合釵圓》唱了幾段,便唱不下去了。秋風卷起不少塵土,顧雲秀站在一棵樹下歇息,玩着剛才那片黃葉,順口問道:“師姐,有什麽湯水感冒的人喝了比較好?身體虛寒的。”
“川芎白芷炖羊肉吧。怎麽?”施玉聲聽她聲音清朗不像感冒,一閃念便問,“是你家那位?”
顧雲秀信手抛開手裏的葉子,态度暧昧地笑了笑。
“好嘛,雲秀也會洗手做羹湯了。”施玉聲唇邊帶有笑意,眼角摻着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色調。她的唇膏敷得鮮妍,刺在眼中,卻似一抹血痕。
“師姐,你的唇妝有點花了。”顧雲秀指指自己左邊嘴角,從手提的小皮包裏拿出一管口紅,湊過去就幫她抿上。她自己抹的唇膏呈淺莓色,替施玉聲塗上的卻是明紅,俨如本來顏色一般。
對着小鏡子左右照了一照,施玉聲笑問道:“這是我以前送你那支唇膏?”
“才不呢,你那支早用完了。”顧雲秀将口紅收好,歪歪嘴,“這是我在太古城買的。”
“多少錢?”施玉聲随口問道。
顧雲秀附在她耳邊說了個數字,施玉聲乍地一驚:“小妮子你現在富貴了啊。”
她的小師妹笑而不語,轉瞬問道:“你要什麽化妝品嗎?回頭我幫你買去,香港購物确實比內地劃算。”
“不用了,我自己去買也很方便。”較年長的女人只是笑,“香港離我還沒有你遠。”
顧雲秀聞言一頓,輕輕說道:“聊這麽久了,師姐,你就不問問我什麽時候回去嗎?”
“唔……那雲秀你什麽時候回去?”
“今天晚上就走,明天在天水圍有個活動。”
“哦……”施玉聲緊緊抿住了嘴唇,“一路順風。”
“謝謝。”
“你多保重,以後常回來找我們聚聚。”
顧雲秀眼中沁着溫柔的水光,笑道:“好。”
她朝禮堂內望一眼,大門附近已經晃動着三三兩兩的人影,該去接老師了。于是顧雲秀向施玉聲一颔首,說聲“他們開完會了,我先進去”,轉身走向那扇木制大門。
秋樹下的施玉聲凝視着她逐漸消失的背影,猛地扭過了頭。方才顧雲秀對她說的,可有一句真話?她不知道。
但有一件事她是清楚的:從七年前起,這個女人只要對自己答“好”,那結果就一定不好。都是假的,她不會再出現,到處都不會再有她的影子。
顧雲秀在人流中穿梭,嘴角微微勾着一絲澀意。七年了,我不曾來見你,你又何嘗給我半點消息?
就是這樣好,對大家都好。
濃郁的白芷羊肉湯舀到碗裏後,顧雲秀吹了吹飄起的熱氣,雙手捧着送到父親嘴邊。顧奇英就着女兒的手喝了兩口,接過湯碗,慈眉善目淺笑盈盈。
“好喝嗎?”
“當然好喝,這麽多的羊肉。”
“您也不适宜吃太多,這兩塊吃完就算啦。”顧雲秀用小勺子替他将肉湯攪得涼一些,“媽媽就愛吃素,剩下的肉我給包圓了,不浪費。”
顧奇英手捧湯碗卻不喝,盯着顧雲秀笑道:“哪來一個跟我這麽像的囡囡呢,喜歡吃肉,喜歡睡覺,喜歡唱戲,你媽說得沒錯兒,沒準真是遺傳我的。”
“還愛認死理。”顧雲秀嫣然一笑,“就是遺傳您的。”
“遺傳我有什麽不好?想當年,我也是聞名大江南北的孫秀才。”顧奇英呵呵笑道,胸膛挺得筆直,十分為自己的過往而驕傲。顧雲秀早已看慣了他這種帶點小老頭兒倔氣的自誇,笑一笑就催他快喝湯。
半碗肉湯下肚,顧奇英長吐出一口氣,歇了歇,把意味深長的目光投到女兒臉上:“只是呀,秀秀,爸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你都已經十歲喽。”
顧雲秀拿湯碗的手半途停住:“媽派您當說客來了,是不是?”
“哈,這聰明孩子。”顧奇英忍不住一聲笑出,一手将湯碗遞過去,另一手摸摸她秀發,“今天你可猜錯了。以天下之大,為人父母的,哪個不想看見自己女兒有個好歸宿呢?”
“遇不着好的,難道讓我随便嫁。”顧雲秀神色未變,淡淡地反駁道。
這一反應似是早在顧奇英預料之內。“秀秀,”老人家皺紋一動,雙目中滿含憐色,“你是心裏有人了吧。”
盡管碗中湯水所餘不多,仍是差點潑到了顧雲秀手上。她定定地端着碗,五髒六腑仿佛都揪成了一團,裹着顆七上八下的心。
“我不知道有多久,但你去香港這些年,連個男朋友都不談,也難怪你媽憋不住氣。”顧奇英從她手上拿過碗,放到一旁的小方幾上,“爸最懂你了,秀秀一定是受過傷了。”
“爸,”顧雲秀終于開口,“你說得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應該去南方衛視寫劇本才對。”
“不是嗎?你這麽多年不談戀愛,不是為了心裏那個男人?”顧奇英低低嘆息道,眼中仍是當日那個為了冰糖葫蘆哇哇大哭的小女孩,“秀秀,以前爸怎麽教你的,有緣無份的事情,要學會抛在身後。”
我是最差勁的學生,但就算是我也已經快要學會了,別催我。
轉身逃跑的沖動被強抑下來,顧雲秀試圖擠出一分微笑,制造出來的表情卻難看得像一頭笨得發慌的狗熊。
離開之前,她叫了父親一聲,輕聲說了一句話,也不知道顧奇英有沒有聽見——
“爸,我心裏沒什麽男人。”
顧雲秀想起很多年前的事,那個下午至今仍歷歷在目,宛如新畫。
那時番禺還沒有如今這般發展,長隆動物園和游樂場所在的那一大片面積,當年是個三層樓高的小山包。父親帶她去放風筝,放着嘩啦啦的線,風在紙做的螃蟹下頭一架,扯起來就跑。螃蟹在天上飛,真稀奇,顧雲秀盯着那大紅風筝直想:這麽大個,可能還是膏蟹吧,如果它是今天的晚飯就好了。
丢人哪,十七八歲的姑娘,饞螃蟹饞得跟什麽似的。意識到這一點後,顧雲秀使勁擦了擦發燙的臉。
“秀秀,你在看什麽?快過來把線軸兒拿住!”顧奇英運起中氣叫她了。
細線一圈一圈兒繞緊了軸心,飄飄搖搖地向上長在風裏,尾巴上就拴着那只顏色奇異的熟螃蟹。顧雲秀舉着線軸就跑,螃蟹左搖右晃地跟在她的身後,卻是高高駕着風耀武揚威。
跑着跑着,顧雲秀的腳步停了下來,耷拉着肩膀說:“爸,我想吃螃蟹。”
顧奇英拿過線軸,擡頭望了半天,終究一聲長嘆道:“我也想。”
“我想去打棗子。”
“我也想。”可是顧雲秀的奶奶不讓,棗子是要留着讓親戚來打的。
“我想去河沖游泳。”
“我也想。”葉老太太也不讓幹這個,河沖裏危險,撞上水鬼能把人拉了去。
“我想唱戲。”
“我……”顧奇英忽然回過味兒來,“秀秀你說什麽?”
“我想唱戲!唱平喉!”
許是那天顧雲秀氣勢夠強盛,一直不允許她入粵劇行當的顧奇英,居然同意了她的請求。
“秀秀,你真的很像我,想做的事情非做不可,跟頭小牛似的。”站在戲臺下,父親是這樣說的。
确實很像。牽着他的手,顧雲秀默默思忖道,連喜歡的女人……都這麽像。
顧雲秀暗戀的第一個女孩潑辣美豔,性情像足了她母親,別起扭來眼神都帶刀子,可是笑一笑又甜如冰糖,脆生生,紅豔豔,叫人口舌生津。
她是街角賣冰糖葫蘆的姑娘。
豆蔻年華中這段柔弱的小插曲,實在是不值一提的,學戲沒多久,那姑娘的身影就隐沒在從早到晚的吊嗓和練功當中了。後來顧雲秀正式談過一兩次戀愛,男男女女,男的大方談,女的偷着談,最後因為她的時光全抛在梨園裏,通通落得個無疾而終。
祖師爺要我這個人,也就認了吧。戀愛的事情,顧雲秀倒沒很要緊,處得來就談,處不來,大家好聚好散,明天抹把臉還可以勾肩搭背去蓮香樓喝茶。
再往後,名氣一大,趕的場子多了,戲曲幾乎就占去了她的所有時間,戀愛似乎變得越來越艱難。但也照樣談,像以前一樣,親了牽手了,談了分手了。然後沒來由就感到厭倦,空窗極長一段時間後,死心塌地愛上了另一個唱戲的女人。
必先見了伊人,方識得一眼情鐘,信了小玉與十郎故事。無奈世間哪有黃衫客,所能收攏架構成戲文的,凡此種種,皆是多少侯娘蕭郎的癡願。南戲好團圓,連《六月飛霜》的結局都要編排成一出合歡花再豔放的美景,卻又如何斬得斷關漢卿筆下血濺的白绫?戲如人願罷了。臺上演的是戲,臺下坐的是人,觀衆看得開心,做演員的也唱得放心。成天演些苦蘿蔔纓子似的戲,哪個愛看?
但現實畢竟不是戲,雖然它好像也一幕一幕的,可任你施盡渾身解數也改不了。改不了,就只有接受這個瞧來瞧去都像是老天在給你下絆子的劇本。
怎麽就忘不了施玉聲呢?你要拿這個去問顧雲秀,她自個兒也沒法給你回答。施玉聲有什麽好,搶她的名聲,搶她的唱詞,人又呆,連句好聽話都不會說……不就是聞起來香一點,身上軟軟的,抱着舒服嗎!身上軟只能說明她肉多!
顧雲秀催眠般給自己做思想工作,越想越像那麽回事。然而一閉上眼,溫厚之身,端凝之影,就像那一片閃閃爍爍的星,不刺眼也抹不消,向來存在于南天之中,萦繞過眉頭心上。
始終是得不到的最可人,顧雲秀默默忖道,就這麽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當初若是得了,怕也未必珍惜。注定是: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合該她是你的師姐,就像壓在五指山下的孫行者,怎麽也掙脫不了。
秀秀,開心起來。顧雲秀把自己的臉捏成了鬼臉。
楊望亭那場慶祝會過去快一周,顧雲秀仍沒有回香港,還有幾場戲在廣州等着她去演。
“秀秀,是下周六晚上的江南大戲院對吧?”賀芝瑢輕輕一撥手中琵琶,弦聲琤的一響,“一定去捧你的場。”
“好呀!”顧雲秀開心地笑起來,“儀姐也去嗎?”
“當然,票可給我留好了。”江儀笑着奪過對面的琵琶,“秀秀來了你還練什麽,把這寶貝丢下幾分鐘行不行?”
賀芝瑢也由着她,琵琶被拿走後,就理了一理自己的頭發和衣襟,說:“可惜玉聲最近沒有心情,否則非将她也拉去不可。”
“……聲姐怎麽啦?”顧雲秀感到心髒漏跳了一拍。施玉聲今天不在曲藝團,她就是挑着這當空來的。
“還不是家裏那點事兒,”江儀嘆一口氣,“她辦離婚手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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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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