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舊事

濃郁的白芷羊肉湯舀到碗裏後,顧雲秀吹了吹飄起的熱氣,雙手捧着送到父親嘴邊。顧奇英就着女兒的手喝了兩口,接過湯碗,慈眉善目淺笑盈盈。

“好喝嗎?”

“當然好喝,這麽多的羊肉。”

“您也不适宜吃太多,這兩塊吃完就算啦。”顧雲秀用小勺子替他将肉湯攪得涼一些,“媽媽就愛吃素,剩下的肉我給包圓了,不浪費。”

顧奇英手捧湯碗卻不喝,盯着顧雲秀笑道:“哪來一個跟我這麽像的囡囡呢,喜歡吃肉,喜歡睡覺,喜歡唱戲,你媽說得沒錯兒,沒準真是遺傳我的。”

“還愛認死理。”顧雲秀嫣然一笑,“就是遺傳您的。”

“遺傳我有什麽不好?想當年,我也是聞名大江南北的孫秀才。”顧奇英呵呵笑道,胸膛挺得筆直,十分為自己的過往而驕傲。顧雲秀早已看慣了他這種帶點小老頭兒倔氣的自誇,笑一笑就催他快喝湯。

半碗肉湯下肚,顧奇英長吐出一口氣,歇了歇,把意味深長的目光投到女兒臉上:“只是呀,秀秀,爸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你都已經十歲喽。”

顧雲秀拿湯碗的手半途停住:“媽派您當說客來了,是不是?”

“哈,這聰明孩子。”顧奇英忍不住一聲笑出,一手将湯碗遞過去,另一手摸摸她秀發,“今天你可猜錯了。以天下之大,為人父母的,哪個不想看見自己女兒有個好歸宿呢?”

“遇不着好的,難道讓我随便嫁。”顧雲秀神色未變,淡淡地反駁道。

這一反應似是早在顧奇英預料之內。“秀秀,”老人家皺紋一動,雙目中滿含憐色,“你是心裏有人了吧。”

盡管碗中湯水所餘不多,仍是差點潑到了顧雲秀手上。她定定地端着碗,五髒六腑仿佛都揪成了一團,裹着顆七上八下的心。

“我不知道有多久,但你去香港這些年,連個男朋友都不談,也難怪你媽憋不住氣。”顧奇英從她手上拿過碗,放到一旁的小方幾上,“爸最懂你了,秀秀一定是受過傷了。”

“爸,”顧雲秀終于開口,“你說得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應該去南方衛視寫劇本才對。”

“不是嗎?你這麽多年不談戀愛,不是為了心裏那個男人?”顧奇英低低嘆息道,眼中仍是當日那個為了冰糖葫蘆哇哇大哭的小女孩,“秀秀,以前爸怎麽教你的,有緣無份的事情,要學會抛在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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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最差勁的學生,但就算是我也已經快要學會了,別催我。

轉身逃跑的沖動被強抑下來,顧雲秀試圖擠出一分微笑,制造出來的表情卻難看得像一頭笨得發慌的狗熊。

離開之前,她叫了父親一聲,輕聲說了一句話,也不知道顧奇英有沒有聽見——

“爸,我心裏沒什麽男人。”

顧雲秀想起很多年前的事,那個下午至今仍歷歷在目,宛如新畫。

那時番禺還沒有如今這般發展,長隆動物園和游樂場所在的那一大片面積,當年是個三層樓高的小山包。父親帶她去放風筝,放着嘩啦啦的線,風在紙做的螃蟹下頭一架,扯起來就跑。螃蟹在天上飛,真稀奇,顧雲秀盯着那大紅風筝直想:這麽大個,可能還是膏蟹吧,如果它是今天的晚飯就好了。

丢人哪,十七八歲的姑娘,饞螃蟹饞得跟什麽似的。意識到這一點後,顧雲秀使勁擦了擦發燙的臉。

“秀秀,你在看什麽?快過來把線軸兒拿住!”顧奇英運起中氣叫她了。

細線一圈一圈兒繞緊了軸心,飄飄搖搖地向上長在風裏,尾巴上就拴着那只顏色奇異的熟螃蟹。顧雲秀舉着線軸就跑,螃蟹左搖右晃地跟在她的身後,卻是高高駕着風耀武揚威。

跑着跑着,顧雲秀的腳步停了下來,耷拉着肩膀說:“爸,我想吃螃蟹。”

顧奇英拿過線軸,擡頭望了半天,終究一聲長嘆道:“我也想。”

“我想去打棗子。”

“我也想。”可是顧雲秀的奶奶不讓,棗子是要留着讓親戚來打的。

“我想去河沖游泳。”

“我也想。”葉老太太也不讓幹這個,河沖裏危險,撞上水鬼能把人拉了去。

“我想唱戲。”

“我……”顧奇英忽然回過味兒來,“秀秀你說什麽?”

“我想唱戲!唱平喉!”

許是那天顧雲秀氣勢夠強盛,一直不允許她入粵劇行當的顧奇英,居然同意了她的請求。

“秀秀,你真的很像我,想做的事情非做不可,跟頭小牛似的。”站在戲臺下,父親是這樣說的。

确實很像。牽着他的手,顧雲秀默默思忖道,連喜歡的女人……都這麽像。

顧雲秀暗戀的第一個女孩潑辣美豔,性情像足了她母親,別起扭來眼神都帶刀子,可是笑一笑又甜如冰糖,脆生生,紅豔豔,叫人口舌生津。

她是街角賣冰糖葫蘆的姑娘。

豆蔻年華中這段柔弱的小插曲,實在是不值一提的,學戲沒多久,那姑娘的身影就隐沒在從早到晚的吊嗓和練功當中了。後來顧雲秀正式談過一兩次戀愛,男男女女,男的大方談,女的偷着談,最後因為她的時光全抛在梨園裏,通通落得個無疾而終。

祖師爺要我這個人,也就認了吧。戀愛的事情,顧雲秀倒沒很要緊,處得來就談,處不來,大家好聚好散,明天抹把臉還可以勾肩搭背去蓮香樓喝茶。

再往後,名氣一大,趕的場子多了,戲曲幾乎就占去了她的所有時間,戀愛似乎變得越來越艱難。但也照樣談,像以前一樣,親了牽手了,談了分手了。然後沒來由就感到厭倦,空窗極長一段時間後,死心塌地愛上了另一個唱戲的女人。

必先見了伊人,方識得一眼情鐘,信了小玉與十郎故事。無奈世間哪有黃衫客,所能收攏架構成戲文的,凡此種種,皆是多少侯娘蕭郎的癡願。南戲好團圓,連《六月飛霜》的結局都要編排成一出合歡花再豔放的美景,卻又如何斬得斷關漢卿筆下血濺的白绫?戲如人願罷了。臺上演的是戲,臺下坐的是人,觀衆看得開心,做演員的也唱得放心。成天演些苦蘿蔔纓子似的戲,哪個愛看?

但現實畢竟不是戲,雖然它好像也一幕一幕的,可任你施盡渾身解數也改不了。改不了,就只有接受這個瞧來瞧去都像是老天在給你下絆子的劇本。

怎麽就忘不了施玉聲呢?你要拿這個去問顧雲秀,她自個兒也沒法給你回答。施玉聲有什麽好,搶她的名聲,搶她的唱詞,人又呆,連句好聽話都不會說……不就是聞起來香一點,身上軟軟的,抱着舒服嗎!身上軟只能說明她肉多!

顧雲秀催眠般給自己做思想工作,越想越像那麽回事。然而一閉上眼,溫厚之身,端凝之影,就像那一片閃閃爍爍的星,不刺眼也抹不消,向來存在于南天之中,萦繞過眉頭心上。

始終是得不到的最可人,顧雲秀默默忖道,就這麽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當初若是得了,怕也未必珍惜。注定是: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合該她是你的師姐,就像壓在五指山下的孫行者,怎麽也掙脫不了。

秀秀,開心起來。顧雲秀把自己的臉捏成了鬼臉。

楊望亭那場慶祝會過去快一周,顧雲秀仍沒有回香港,還有幾場戲在廣州等着她去演。

“秀秀,是下周六晚上的江南大戲院對吧?”賀芝瑢輕輕一撥手中琵琶,弦聲琤的一響,“一定去捧你的場。”

“好呀!”顧雲秀開心地笑起來,“儀姐也去嗎?”

“當然,票可給我留好了。”江儀笑着奪過對面的琵琶,“秀秀來了你還練什麽,把這寶貝丢下幾分鐘行不行?”

賀芝瑢也由着她,琵琶被拿走後,就理了一理自己的頭發和衣襟,說:“可惜玉聲最近沒有心情,否則非将她也拉去不可。”

“……聲姐怎麽啦?”顧雲秀感到心髒漏跳了一拍。施玉聲今天不在曲藝團,她就是挑着這當空來的。

“還不是家裏那點事兒,”江儀嘆一口氣,“她辦離婚手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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