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帝女花
施玉聲為什麽離婚,顧雲秀并不知道,但她還是徹徹底底地懵了。
突如其來的消息仿若悶雷倒劈而下,驟然把她炸了個不知所措。傳奇裏有一個故事,說多珠鳥野性難馴,捕鳥人擒獲此鳥後,必先以一桶濃稠蜂蜜從它頂上灌落,如此,渾身沾上蜂蜜的多珠鳥便縮頭收爪,呆若木雞,在旁邊打上一铳子也不會飛逃,不過一刻即馴服如家雀。現在的顧雲秀便是那被潑過蜜的多珠鳥,身心麻木,忘掉了自己,腦子裏除了施玉聲還是施玉聲。
《帝女花》正式登臺那日,飾演長平的小花旦葉雯不住吞氣吐氣,緊張得頭上的發冠也戴不穩,歪歪墜墜。顧雲秀看得要笑,搭檔過的演員那麽多,還真沒有這般可愛的。
“明明不是第一次登臺,響排也過了兩輪,還抖什麽?”她伸手替葉雯扶正鳳冠,輕輕一用力,壓到小旦頭上。
“可這是與秀姐你合作……”葉雯的聲音如同蚊蚋般漸說漸消。
“你之前是廣東粵劇院一團的,合作過的大老倌,像丁帆、黎向陽這些,我拍馬也趕不上。”顧雲秀拍拍她的後腦勺笑道,“跟我的動作,吸氣,呼氣,吸氣,呼氣……行,上臺啦。”
她們都是職業戲曲演員,一出虎度門就沒了自我。葉雯唱着唱着便不再緊張,水袖抛出徘徊影,聲音啼啭得仿佛融入了崇祯帝女的一縷芳魂。顧雲秀更是情緒豐沛,把個周世顯演得入情入骨,一顫就是一段傷。全場演下來,她只唱偏了一個音。
偏掉的音是“明朝驸馬看新娘”的“娘”字,唱到這句時,顧雲秀一晃眼,正巧看見臺下的施玉聲。
她行內的好友,如易筠蘭、向雅燕、賀芝瑢和江儀都坐在第四排,施玉聲卻沒有和她們一起,她獨自坐在第七或第八排靠邊的位置,若不是那一側頭,顧雲秀可能整場演畢都不會發現她。
那一個音最終還是偏了,幸好觀衆們沒有在意。
大戲謝幕後,顧雲秀跑到後臺,顧不上卸妝就給施玉聲發短信:到衣帽間等我。
她一邊匆匆摘下頭飾腰帶,一邊等待對方的回複,然而直到她把臉上油彩擦去,手機仍安靜地躺在化妝臺上,未曾再響半聲。顧雲秀內心一慌,連那身花燭戲服也換不及,揣着顆怦怦跳動的心急忙趕往衣帽間。
門一推開,波浪似的大鬈發乍然跳入眼來,顧雲秀忽地湧上一股不知哪來的委屈,站在門邊,卻再開不得口了。
聽到門邊響動的施玉聲轉過頭來,盡管薄施脂粉,眉宇間仍有些憔悴灰暗,顯出她最近确實過得不太好。
“等久了?”顧雲秀終于擠出一句。
“不,剛到。”施玉聲的目光略顯冷淡,其實這話倒是不假,她接到顧雲秀的短信後,本打算當看不見,是在雙腳都将近走出戲院時,複又折返回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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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雲秀怯怯地叫一聲“師姐”,手指捏着身上未換的紅袍,又沒了聲音。
施玉聲不能不說話了:“雲秀,演得很好。”
顧雲秀應道:“哦。”
哦?這叫什麽回應?施玉聲略蹙起眉尖,複問道:“你找我,有什麽事情嗎?”
門扇閉掩的衣帽間中唯獨她們二人,顧雲秀望着眼前稍顯消瘦的施玉聲,仿佛魂游天外般,怔怔問道:“你離婚了?”
“我們分居很久了。”施玉聲避過她凝注的目光。與任寧輝分居,是在一年半之前。
“為什麽?”
“……感情不合。”
“怎麽不合了?”
“我……”
一句話說不出口,施玉聲感到非常難堪,她并不是為了像個犯人似地被審問才到這裏來的,但看顧雲秀連一雙明眸都失去了神采,又不忍心責怪,只閉緊了唇一言不發。
見她不答,顧雲秀的表情漸漸變得泫然欲泣,忽然幾步上前,扶上她的手臂,說:“我不會再見你了,你放心。”說罷她一跺腳,狠狠轉身,大步往門口走去,袍袖帶出一股冷風。
“別走!”她身後的施玉聲捏緊了拳,驟然朝那鮮紅的背影叫道,“顧雲秀你回來給我說清楚,你是什麽意思!”
她竟投身追上去,一把拉回了步履稍見踉跄的顧雲秀。後者的臉龐重新轉在她眼前,卻如神臺上供的泥雕木塑一般,徹底失了感情。
“沒有什麽意思,我不想見你了。”昔日黃鹂鳥似的聲音,此刻像有絲絲裂痕。顧雲秀想讓自己這句話聽起來任性或孩子氣一些,可這超出了她所掌控的能力範圍,因此落在對方耳中還是空白的無機質。
“你覺得我和寧輝是因為你的影響才離婚?覺得自己有罪?”施玉聲心中宛如亂麻打出九纏死結,煩悶到了不得,幾乎口不擇言起來,“拜托了,顧小姐,七年來你躲在香港那麽遠,哪來的神通能拆散我的家庭?”
這當頭一棒敲出後,施玉聲胸中血氣翻湧,卻立刻住了口。顧雲秀被震得眼前發花,木立當場,瞪視她半晌,像個受驚的兔子般扭身跑走了。
顧雲秀不想回家,就去樓下的小店吃夜宵。她要了一碗牛腩面,端上來一看,那面條擀得真叫筋道。正像這讨人厭的關系,用筷子一攪,條成條,縷成縷,終歸還是攪不開的一鍋絲。
事後,顧雲秀才在賀芝瑢口中知道,早在離婚手續辦好之前,施玉聲與任寧輝已經分居将近一年時間。協議書一簽,任寧輝就帶兒子回遼寧去了。雙方感情破裂的原因,賀芝瑢所知不多,只是苦笑一句:“那段時間他們常常吵架,大概便是夫妻間的七年之癢吧。”
顧雲秀趴在桌上,拿琵琶曲譜擋住臉,心中充滿莫名的悵惘和愧疚。她不能再與施玉聲見面了,好像每見一次,關系就會無可描述地怪異一分。她們再也回不到單純的師姐妹關系,又或者說,雖然師姐師妹地叫着,但這段關系從沒有單純過。
有些隐秘的情思,随着一個清朗的影子投入心湖裏,混和了多少歲月糾糾纏纏,盤根錯節地長成心魔,一動就痛得飛出眼淚。
七年光陰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如潮浪般洗刷過生活和婚姻,她們之間的關系卻依然沒有結果,像個空落落的無底洞;就連單方面的休止符也劃得倉皇而尴尬,不知算是哪個意思。
師姐,師姐,我都要開始恨你了。
“阿秀,我看呀,有合意的郎君你還是應該招一個。”偶爾楊望亭也對徒兒提起這茬,一般女子三十五歲過後就很少嫁人了,但顧雲秀如今可算事業有成,若有合适的對象,再來成家立室也還趕得上。
“老師,我這年紀早就生不出娃娃了。”顧雲秀平時開玩笑說自己永遠廿二歲,心裏還是明鏡似的,“結不結婚沒什麽打緊。”
“孩子先別提,就是結個伴,将來老了不至于孤零零的。”楊望亭想到自己去世的老伴,不由紅了眼圈,“老師和你爸媽肯定走得比你早,到時要将秀秀一個人留在世上,我……我怎麽忍心……”
眼見楊望亭說到動情處,聲音都哽咽了起來,用手去擦拭眼角的淚花,顧雲秀連忙扯下一張面巾紙,遞到她的手裏。
“老師,即使結了婚,也難保對方就能陪我白頭到老。”
聽了顧雲秀的話,楊望亭想想說道:“那倒是,像你師姐當年結婚時,真是神仙眷侶,人人稱羨,我特別為她放心。現在……不也離了。”
顧雲秀的目光低垂了一刻,她并不想聽到那人的任何事情。對方結婚也好,離婚也罷,與她何幹。
“玉聲那孩子人才好,生得漂亮,态度又認真。”楊望亭搖頭嘆息道,“也是沒有緣分——不說這些了,秀秀,明天陪我去泮溪喝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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