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泮溪
世事終是難料,即使對天發過的誓也可能被違背得一幹二淨,何況顧雲秀說的那句話還遠遠稱不上發誓。因此她又看見了施玉聲。
一怔之下,她接近埋怨地望向楊望亭,幾乎以為這是老師設好的圈套。楊望亭并不知道顧雲秀的情緒,老人家正搭着小弟子的手臂,含笑看着從茶樓門口那一端行來的施玉聲,待她走到跟前。
施玉聲早已瞧見楊望亭,滿面驚異地過來,攙住她的臂膀,盈盈道:“老師也來喝茶?”
“是呀,你約了誰?”
“團裏的一個朋友,高妙雲。”
楊望亭想了一想:“是黃俊英那個女弟子?”
算是吧,雖然沒有正式行禮。施玉聲胡亂地點點頭。
“那都不是外人,這邊只有我和阿秀,一桌吧。”
在老人家的堅持下,事情就這麽決定了。顧雲秀偷望施玉聲一眼,對方根本不将視線轉往她的方向,只專注地浏覽着點心單,一邊低聲與楊望亭讨論要些什麽蒸焗煎炸。
“秀秀,怎麽不說話呢?”高妙雲開口逗她,之前顧雲秀去曲藝團時,兩人就會過一面。
顧雲秀擡眼笑道:“很久沒來荔灣和泮塘這邊了,有些懷念——師傅師傅,我要吃馬蹄糕。”
多大的人了,還像小女孩一樣撒着嬌,顧雲秀倒也不害臊,像是養成了習慣。楊望亭寵愛地瞧瞧她,說:“玉聲,幫我把馬蹄糕勾上吧。”
施玉聲也不說話,用鉛筆在點心單上圈了一道。
“我還要白兔餃。”
“已經勾了。”施玉聲語氣平平道。
“那……那就葡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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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勾了。”
“鹹煎餅!”
“勾了。”
“叉燒酥!”
“勾了。”
“玉聲平時最喜歡吃白兔餃和叉燒酥了。”楊望亭笑着對高妙雲說,“秀秀還真懂得讨她師姐的歡心。”
她的意思是開玩笑,聽在耳中的顧雲秀和施玉聲眉梢卻不覺都跳動一下。施玉聲睫毛微動,偏過頭去,而顧雲秀挨近楊望亭身邊,笑道:“師姐愛吃什麽我可不知道,這葡撻和白兔餃是給您和妙雲姐點的。”
“秀秀真是有心。”高妙雲聽見自己名字,莞爾道,“不如先要着這些吧?不夠再添。”
一籠籠一碟碟的精致小點端上來,顧雲秀的筷子淨往馬蹄糕伸了。那嫩黃鮮澄的顏色确實誘人,呈半透明的晶體狀,夾在筷子上仍顫巍巍地抖動着,仿佛一不小心就會散碎跌落。顧雲秀讓晶體在舌尖上化開濃郁的馬蹄味道,喜不自勝,心想待會兒經過荔枝灣時,定要買一杯馬蹄爽帶走。
“阿秀和我喝茶的次數多了,玉聲也常陪我出來喝茶,但像這樣兩個人都在的,今天還是第一次。”楊望亭扶了扶眼鏡,鐵觀音的香氣醞出上湧的舒暢,便藏不住嘴角的笑意。
高妙雲搭上一句:“有玉聲和秀秀這兩個徒弟,您真是好福氣,別個都羨慕不來。”
“你師傅也好福氣,黃俊英,那是桃李滿天下啦。”楊望亭漸漸沉浸到回憶中,“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跟楊達拍檔講相聲,一高一矮,往臺上一站,大家都笑了……”
老人家講起嶺南文藝界的舊事,一時說得開心,幾個人也安靜聽着,間或搭兩下子腔。施玉聲邊聽老師說話,邊将筷子伸往蒸籠裏最後一只白兔餃,恰巧撞上了顧雲秀的筷端。雙箸一碰,兩人視線對上,不覺都是臉頰一熱,觸電般收回筷子。
尴尬之下,顧雲秀把筷子一放,問道:“洗手間在哪裏——”
同時施玉聲竟也開口說:“我去一下洗手間——”
兩人難以置信的目光瞬間相觸,各自忙忙分開,均覺不知所措。話已出口,要收回已是不及,只得雙雙站起身來,施玉聲朝顧雲秀打個手勢:“洗手間在這邊。”
她走在前頭,領着顧雲秀繞過廊柱,後者安靜地跟了一路,也沒有上來與她并肩而行,仿佛這樣可以削減少許奇異的氣氛。泮溪酒家的小型園林修建得精致怡人,遠處隐隐傳來流水聲,顧雲秀本可以就此找些話題,稱贊一兩句旁邊景色,但她的目光只凝固在眼前的背影上。明明想轉頭不看,卻宛如失去控制,心內如刀割一般,生生剜出一道口子。
自洗手間出來後,施玉聲看見站在湖邊欄杆處發呆的顧雲秀,沉默地上去拍拍她肩頭,剛要往回走,手臂卻被顧雲秀拉住了。
“師姐,走這邊吧。”
施玉聲看看她指的方向,說:“往那邊走可回不去。”
聽到她冷漠的聲音,顧雲秀倒苦笑起來了,放開拉着對方的手,率先朝假山那邊行去。
“回不去也罷,就當陪我走走。”
頃刻間施玉聲心中閃過千千萬萬個念頭,有那麽一剎那她幾乎就要擡腿離開,那句“我不想見你了”始終萦繞在耳畔,然而到最後,她發現自己依舊無法拒絕顧雲秀的任何要求。
那人真真是命中的冤家,不知前世欠了她多少冤孽賬,今生還不了的,要留到下輩子來償。
施玉聲畢竟還是跟了上去。
“師姐,你在生氣?”顧雲秀小嘴一噘,憂慮地端詳着旁邊的人。
清雅幽靜的長廊中,施玉聲本想收一收情緒,無奈何望見顧雲秀容光照人的臉兒便氣不打一處來,于是不再壓抑:“你不是不想見我了嗎?今天這是……”
“只是巧合。”顧雲秀低聲說,“如果預先知道你在……我不會來的。”
這話讓施玉聲胸口忽然絞痛起來,她不着痕跡地按了按前胸,轉頭說:“我也一樣。”
她轉過臉去了,看不見顧雲秀因這句話而猛然咬住了下唇。
“但是,師姐,我後悔了。”
年齡較長的人仍然側着臉并不動彈,顧雲秀卻也忍不住背轉身,不願目光稍微沾染對方的身影,徑直說道:“如果這樣下去一輩子,不覺得很沒有意思嗎?我們是師姐妹啊。”
施玉聲雙手的指關節已經握得發白,卻說道:“是,我們同為塵腔傳人,為什麽要鬧得像斷絕關系一樣?”
饒是心髒抽得一絲絲發疼,顧雲秀咬着牙,慢慢朝高築的廊檐擡起頭來:“師姐,我不該說那句不見你的話,不要怪我好嗎?”
她身體不斷發顫,似是水面上搖風舉着的一張脆薄荷葉,在她身後的施玉聲,卻如葉上一顆水滴似的,将碎未碎。
“怎麽會……怪你呢?”施玉聲狠狠閉起雙眼又打開,“下次再有機會見面,我們就是師姐妹,就這樣吧。”
顧雲秀身子震了一震,眼眸凝注得像一湖憂傷的靜水:“對不起,師姐。”
“這句對不起,應該由我向你說。”施玉聲仿佛在唇間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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