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寶玉
相見争如不見,有情還似無情。
古詩人人都會念,見不見卻不是自己說了算。又是一年藝術季,曲藝團結束自己的演出任務後就去逛街。中途走得乏累,現在上映的電影又無甚意思,突然有人提出去看戲,結果施玉聲被辛千如和唐穎華強行拉到南方劇院,瞧着那張《紅樓夢》的海報,心底着實不太痛快。
她現在已經很少上妝演全本劇了,平時大多就穿些旗袍、長裙之類的服裝,登臺唱一兩首。如今望着海報上妝束整齊的賈寶玉,懷中竟有些空落落的,好像那兩幅水袖把她身體的一部分留在了舞臺上。
上一次演出全本,是什麽時候呢?仿佛是去年三月份吧。不記得了,連上一次穿戲服的時間也說不出來了。
她也曾是那鸾冠搖動的怡紅公子,她也曾是力劈華山的小沉香,唯獨那相如挑過的琴,麗君詠過的翠,通通在心底積落成懷念。以前半輩子都扮作溫軟小生,曾擔心旁人忘記她本是女紅妝身份,如今日日裙裾翩跹,曳得袅如楊柳,卻開始眷戀起海報上一襲錦袍、一副妝面。
她定神盯着紙上主演的名字。她想:顧雲秀,怎麽老是你呢?
這女人生來就是要克她的,來來去去躲得了初一,避不過十五。真是個煩人的小師妹,想見時山長水遠,不想見時偏處處紮在眼裏,一張粉團兒似的臉就是她的命門。
事事算來皆屬顧雲秀的不是。一開始便是她來招惹自己,施玉聲想到此處乍起忿懑,當時自己早有了男友,她又盤的是什麽心思?還要自己如何應對才是正确,不傷了她脆弱的心?
她和任寧輝雙雙選擇結束婚姻的決定,與顧雲秀倒是無關的;但若沒了顧雲秀,只怕自己也能過得快活些。既然去了香港,怎不在那邊安居一世、嫁人生子,非要回了廣州,橫逢豎會,把她攪得一塌糊塗後,再說什麽做師姐妹的鬼話。是鬼話也罷,自己應了,那人卻揚着一對明媚的小酒窩,對她含沙射影,挑七挑八,直把她譏刺得顏面無存。
索性就呆在香港別回來了吧,誰要理你的枕邊人是男是女?施玉聲一發狠,憤然步入劇院,按票面座位坐下,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
“阿聲,你沒不舒服吧?”辛千如關心地問道。
“我沒事,眼睛有點痛而已。”施玉聲搪塞得十分輕巧,“歇歇就好了。”
辛千如不疑有他,拍拍她的手背以作安慰,就轉頭去跟唐穎華說話:“聽說演林黛玉的薄初初只有十七歲呢,省院和兩團将後起之秀都收過去了。”
“是啊,也不給我們曲藝團勻點。”唐穎華精明幹練的短發襯出她的嗓門有點大,吸引了周圍的不少目光,辛千如輕輕推她一把,音量才壓了下來,“演賈寶玉的是誰?”
“你這只大頭蝦,剛才沒看演員表?”
“沒啊,我就跟着你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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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辛千如連說她的力氣都省了,“那是楊望亭老師的入室弟子顧雲秀。”
“我知道,去了香港那個。”唐穎華順口問道,“怎麽,她又回來了?”
“可能是合作項目吧,阿聲的師妹,她比我清楚。”
“我們不熟。她的事情,我沒一件清楚。”施玉聲現在最厭聽到“師妹”兩個字。
話音未落,忽然簾外鑼鼓堂然敲響,臺上燈光漫地一瀉,這一幕悲金悼玉的紅樓夢,終是要開場了。
施玉聲看着臺上溫聲軟語的賈寶玉,那人側靠在青石上,眉目間仿佛悠悠漾着星光。一忽兒又急起來,想是妹妹不理會自己了,忙忙地解勸,眼角一擡又是半段蘊藉風流。
茜紗窗下,公子多情。
情種于斯,人止于斯。
她是适合演賈寶玉的,比誰都适合。
她也像賈寶玉一般,事過境遷後,什麽一往情深都像個笑話。
終場時劇院內掌聲雷動,演員們齊到臺前謝幕。顧雲秀笑着對捧場的戲迷連連作揖,伸手挽起旁邊的薄初初,來到臺邊,雙雙深施一禮,以謝觀衆盛情。
她的視線朝觀衆席掠去,只悄然避開西席中間的部分座位,那兒有一雙靜靜凝望的眼睛。
大戲散場後,依唐穎華和辛千如的主意,本要去見兩位主演一面,但瞧後臺戲迷頗多,猜也說不上什麽話,便打消了主意。跟在後面的施玉聲松了一口氣,自然無任歡迎。
她只想盡快離開這個劇院,憶起門外是個小便利店,店面置有一個大冷藏櫃,因此愉快地向兩位好友問道:“你們想要雪糕嗎?”
未料兩人竟異口同聲答道:“不要!”
施玉聲登時呆住。辛千如聳聳肩說:“我來月事了。”
“我昨晚喝了些涼水,”唐穎華說,“胃裏不太好。”
然而卻不是完全無人響應,這時忽傳出一道熟悉得如同昨日的聲線:“師姐這麽大方,要請雪糕嗎?”
施玉聲轉過身來,換好便服的顧雲秀正笑盈盈地看着她:“我要巧克力的可愛多。”
較年長的女人甚至不想強迫自己笑一笑,但她此刻可謂騎虎難下,定了定心神,也不說話,就向劇院門外走去。
顧雲秀聽着她高跟鞋的聲音,心上抖了抖,朝不明所以的辛千如和唐穎華打個招呼:“千如姐,穎華姐。”
“雲秀,上次見你還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你從香港回來了?”辛千如拉住她的手問道。
“沒有,只是參加項目交流。”顧雲秀也乖乖地任對方拉着,甜美的小臉總是讨人喜歡,“千如姐又比上次見面時年輕了。我之前去曲苑,總沒能碰上你們。”
“自從你去了香港,望亭老師可想你得緊。”辛千如笑道,“唱的這麽好的塵腔,可真把人迷死啦。”
顧雲秀不好意思似的低下頭:“師姐唱得也好。”
“她唱得沒你好。”唐穎華心直口快地說,“阿聲現在塵腔味道越來越淡啦,仄字尾都不斷氣聲的。”
顧雲秀不曾料到會從施玉聲的同事好友口中聽到這樣的話,面上一呆,匆匆說道,“師姐這麽久還沒回來,我去找找”。她轉身如燕子般翩然飛掠,心中卻忽然張皇失措,又像掉下了一根牛毛細針,紮着微微的疼。
那個一直身居雲上久負盛名的師姐,那個戲迷眼中毫無疑問的塵腔接班人,卻原來并不如自己所想般高不可及麽?難道自己只要再努力一把,就可能将她壓在身下,從“柳寄塵第四代傳人”這個名號中攬走大部分星光?
顧雲秀緊緊閉起雙眼,眼睑後像有什麽液體慢慢湧流。最近怎麽平白無故就這樣了,哭哭啼啼的,讨人煩。況且她掉什麽眼淚呢,她該高興才對,自己的努力獲得認可了。
她不理會身邊戲迷的熱情呼喚,跑出門來,跑過那個便利店,跑過旁邊好幾家鋪面,毫無目的,想找個人少的地方自己待一會兒。
這天是周六,西湖路行人如織,春光裏每張臉都陌生,每個人都用詫異的眼神盯着她。顧雲秀幾乎以為自己又忘了換戲服,直到拿手去擦模糊的視野,才發現指尖上眼影眼線混着淚水花成一團。
她下意識地摸出紙巾胡亂抹拭,腳下突然一個踉跄,險要栽倒時,卻被一只堅穩的手扶住了。
将融化了少許的可愛多遞到她面前,施玉聲心卻軟了:“要麽?”
“要!”顧雲秀一把拿過甜筒。她先擦淨了臉龐,然後撕開雪糕的外層包裝紙,旁若無人地舔起上頭的巧克力。
“像只花貓一樣。”施玉聲看她大口咬着雪糕,漆黑的瞳仁如內心般複雜難明。對于她來說,顧雲秀的情緒太難測度,明明前腳剛風流自在地唱完戲,後腳就哭了個稀裏糊塗。現在收掉眼淚,吃起雪糕來卻又狼吞虎咽得好像全世界都要和她搶似的,唇邊和鼻尖都沾上了巧克力醬。她比自己小不了幾歲吧?真一點也不得省心。
“你這個妹妹,眼淚怎就這麽多呢?”施玉聲微微嘆息一聲,拉出紙巾重新給她擦一遍面上斑駁的淚痕。
聽施玉聲拿剛才自己念過的詞來調侃她,顧雲秀擡着臉怔了怔,卻什麽也沒能說出口。
并肩走在路上時,兩人都默契地沒有問起對方為什麽會出現在離劇院那樣遠的地方。
顧雲秀低頭看路,擡頭看人,就是不瞧旁邊一眼,淺淺的酒窩略顯蒼白,看在旁人眼裏倒有幾分病茶花的情态。
“師姐,你來看我了。”
施玉聲猶豫一下:“戲……挺好看的。”
看的是戲,并不是……誰。顧雲秀當然明白她的意思。
“這臺劇準備了三年,很不容易。”較年輕的女人笑笑,“你能來看一次,也算不廢了這一番努力。”
“師妹……”施玉聲睫毛閃動幾下,心髒微微一縮,手指不經意捏住自己衣角,“你能對我說實話嗎?你到底……是怎麽看待我的?”
這話問得太突然,換作平時,估計毫無準備的顧雲秀就被打懵了。但如今她轉頭望向施玉聲,沉靜得像檐上的一塊青瓦。她覺得自己已經胸有成竹,能夠像那戲外伶人般抖抖水袖拂開一切,即使只是一息間。
師姐呀,你都這個年齡了,我也這個年齡了,我們之前已經糾纏浪費了太多歲月。人的青春過去即如流光逝水,一顆在鏡花紅塵裏打擾的心也早覺疲累,除了敷粉研墨繼續唱大戲,将粵曲和塵腔扛在肩上,還能想什麽呢?
她輕輕握住施玉聲的手,認真答道:“你從前、現在、以後,都是我的師姐。”
自己的手明明是被握住的,為什麽觸感卻宛如無物,施玉聲看着半空中的手,神經感覺如潮水般褪去,空白到一幹二淨。
“以前我嫉妒過你。”這一句出口,顧雲秀倒自個兒呆了半晌,才不好意思地說,“後來沒了。你唱得好……就是沒太多塵腔味兒。”
這可算剖了心的話了,此刻聽在施玉聲耳中,卻像沙錘擊落敗革,啪,除了個響什麽也沒有。
顧雲秀望來的目光凝注如一線,而施玉聲的雙眼只是空。多半天,她眼中的空茫才漸散開,嘴角的弧度有一絲薄弱:“我沒想到能從你口中聽到這句話。”
“你是得過慈真先生破戒贈曲的。”顧雲秀微微笑了一下,“我也沒想到自己會把它說出來。”
原來有些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
“你責怪我嗎?”
顧雲秀低頭想了想:“有過。”
施玉聲心底隐隐抽痛起來。
“知道你之後……認識你之前。”
那人笑得灑脫燦爛,色若春花。
作者有話要說:
莫慈真是柳寄塵的異性知己,為其終生不娶,金岳霖一般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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